2021.12.14周二晴D348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D491
《庄子》外篇 在宥
二
【原文】
崔瞿问于老聃曰[1]:“不治天下,安藏人心[2]?”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3]。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彊[4]。廉刿雕琢[5],其热焦火,其寒凝冰[6]。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7],其居也渊而静[8],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9],其唯人心乎!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10],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11],矜其血气以规法度[12]。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驩兜于崇山[13],投三苗于三峗[14],流共工于幽都[15],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16],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17];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18]。于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慄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
“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注释】
[1]崔瞿:虚拟的人名。[2]藏:乃,“臧”字之讹。“臧”:善。[3]撄(yīng):纠缠,扰乱。[4]淖约:柔弱美好的样子。[5]廉:方正,有棱角,比喻品行端正,不随合世事。刿(guì):割伤。雕琢:犹言刻削。[6]“热”、“寒”分别形容两种截然的心态:情感激动和情绪低落。[7]俛:“俯”字的异体。“俛仰之间”比喻时间短暂。抚:临。[8]渊:这里是深沉的意思。[9]偾(fèn)骄:骄矜而不可禁。系:缀连,这里含有拘绊的意思。[10]胈(bá):白肉。[11]五藏:即五脏,这里泛指心胸和思想。[12]矜:苦。“矜其血气”就是说耗费了无数心血。[13]驩:“歡”字的异体,今简化为“欢”。兜:人名。[14]三苗:帝尧时代的古国名,地处南方。三峗:又作“三危”,山名,地处西北。[15]共工:帝尧的水官。幽都:即幽州,地处北方。[16]施(yí):延续。三王:即夏、商、周三代。[17]大德:指人的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18]竭:尽,“求竭”指永远不能满足。
【译文】
崔瞿子请教老聃,说:“天下得不到治理,怎么能让人向往善良呢?”老聃回答道:“你应当小心谨慎,不要扰乱人心。人们总是在失意的时候表现得很低沉,得志时便表现得趾高气扬,奋发向上。心情有时高有时低,就像被囚禁被杀伤一样,柔弱的就会软化刚强的。这种人平时的刚贞气节已经被消亡殆尽,内心焦急如火,情绪低落时像凛凛寒冰。内心变化格外迅速,转眼间再次巡游四海之外,静处时深幽宁寂,活动时腾跃高天。亢奋骄矜而又不能禁止,恐怕这就是人的内心!
“从前,黄帝用仁义来扰乱人心,尧和舜疲于奔波而瘦得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毛,用以养育天下众多的形体,满心焦虑地推行仁义,并耗费心血来制定法度。然而他还是未能治理好天下。尧把驩兜放逐到崇山,将三苗放逐到西北的三峗,将共工放逐到北方的幽都,这就是不能制服天下。延续到夏、商、周三代,天下的人民更是受到了更大的惊扰,下有夏桀、盗跖之辈,上有曾参、史 之流,而儒家和墨家的争辩又全面展开。这样一来,欣喜的和愤怒的相互猜疑,愚昧的和聪慧的相互欺诈,善良的和邪恶的相互责难,荒诞的和信实的相互讥刺,因而天下也就逐渐衰败了;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如此不同,人类的自然本性散乱了,天下都追求智巧,百姓中便纷争迭起。于是就像斧锯伐木一样来惩罚他们,用绳墨之类的法度来规范他们,用椎凿之类的肉刑来惩处他们。天下因人们相互压榨践踏而大乱,这罪就在于扰乱了人心。因此贤能的人藏身于高山深谷之中,而君王忧愁恐惧地在朝堂之上。当今之世,遭受杀害的人尸体一个压着一个,戴着脚镣手铐而坐大牢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受到刑具伤害的人更是举目皆是,而儒家墨家竟然在枷锁和羁绊中挥手舞臂地奋力争辩。
“唉,实在是太过分了!他们如此的不知道羞耻,如此的不感到惭愧,真是让人发指!我不知道圣智是不是为枷锁上横木,我也不明白仁义是否为镣铐上卯眼,又怎么能够知道曾参和史 之流是否为夏桀和盗跖的先声呢!所以说‘只有抛弃圣明和智巧,天下才能得到治理’。”
2021.12.15周三晴D349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D492
《庄子》外篇 在宥
三
【原文】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山[1],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2],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3],以遂群生[4],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5],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6]。而佞人之心翦翦者[7],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8],筑特室[9],席白茅[10],间居三月[11],复往邀之[12]。
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13],膝行而进[14],再拜稽首而问曰[15]:“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行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
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无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昬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注释】
[1]广成子:传说中的神仙。空同:亦作崆峒,虚拟的山名。[2]佐:辅助。[3]官:管,主宰。[4]遂:顺应,顺着。[5]族:聚集。雨:下雨。[6]益:渐渐。荒:迷乱,晦暗。[7]翦翦:心地狭劣。[8]捐:放弃。[9]筑特室:为了斋戒修身而另辟的静室。[10]席:铺。白茅:祭祀时用于缩酒,这里表示洁身自好。[11]间居:犹言独处;清心养性,因而杜绝与他人来往。[12]遨:请,求教。[13]下风:下方。[14]膝行:意思是用膝盖着地而行。[15]稽首:叩头至地。
【译文】
黄帝做天子十九年,政令通行于天下,他听说广成子在崆峒山上居住,就前往拜见,说:“我听说先生通达至道,请问至道的精髓是什么?我想取天地的精华,促使五谷快点成熟,用来养育百姓。我又希望能支配阴阳,来顺应天下万物,我应当如何做呢?”广成子回答说:“你所想问的,就是道的精髓;你想掌管的,是万物分化的残质。自从你治理天下,天上的云气不等到积聚就会下雨,地上的草木不等到枯黄就凋落,太阳和月亮的光亮也渐渐地晦暗下来。你这个人啊,虽有才智,但是心胸狭窄浅陋,让我如何跟你讲大道呢?”黄帝听了这一席话便退了回来,弃置朝政,筑起清心寂智的静室,铺着洁白的茅草,谢绝交往独居三月,再次前往求教。
广成子头朝南地躺着,黄帝则顺着下方,双膝着地匍匐向前,叩头着地行了大礼后问道:“听说先生已经通晓至道,冒昧地请教,修养自身怎么样才能活得长久?”广成子急速地挺身而起,说:“问得好啊!来,我告诉给你至道。至道的精髓,悠远昏暗;至道的极致,昏暗寂静。眼睛不看,耳朵不听,心里什么都不想,操守心志专一静默,形体自然就能健康长寿。一定要心静神清,不要使身形疲累劳苦,不要使精神动荡恍惚,这样就可以长生。眼睛什么也没看见,耳朵什么也没听到,内心什么也不知晓,这样你的精神定能持守你的形体,形体也就长生。小心谨慎地摒除一切思虑,封闭起对外的一切感官,智巧太盛定然招致败亡。我帮助你达到最光明的境地,直达那阳气的本原。我帮助你进入到幽深渺远的大门,直达那阴气的本原。天地都各有司职,阴阳都各有藏所,谨慎地守护你的身形,万物将会自然地成长。我持守着浑一的大道而处在阴阳调和的地位,所以我修身至今已经一千二百年,我的形体未曾衰老。”黄帝再次俯首叩头,说:“先生可以说和天一样永恒了啊!”
广成子又说:“你过来,我告诉你。道是没有穷尽的,然而人们始终认为它有个终结;道又是深不可测的,然而人们却认为有个极限。掌握了我所说的道的人,在天上可以做皇帝,在地下可以做君王;不能掌握的人,活着的时候只能见到日月的光辉,死后便成为腐土。如今万物昌盛可都生于土地又返归土地,所以我要离开你,进入至道之入口,遨游于至道的无限中。我将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同寿。向着我而来,我不知道它来了!背着我而去,我不知道它离开了!人都会死去,而我却可以独存!”
2021.12.16周四晴D350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D493
《庄子》外篇 在宥
四
【原文】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1]。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2]。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3],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4]。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
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5]。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6],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
鸿蒙曰:“乱天之经[7],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8]!僊僊乎归矣[9]。”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鸿蒙曰:“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10],黜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11],解心释神,莫然无魂[12]。万物云云,各复其根[13],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注释】
[1]云将:云的主帅。扶摇:神木。鸿蒙:自然的元气。鸿蒙、云将皆为虚拟人物。[2]拊(fǔ):拍打。脾:大腿。[3]贽(zhì)然:站立不动的样子。[4]不节:不合节令。[5]有:语助之辞,“有宋”也就是“宋”。[6]鞅掌:匆忙的样子。[7]经:常规,正常序列。[8]毒:受害很深。[9]僊僊(xiān):“僊”通“仙”,轻扬的样子。[10]堕(huī):毁弃。[11]涬(xìng)溟:自然之气。[12]莫然:像死灰一样没有感知。[13]根:真性。
【译文】
云将到东方游玩,经过暴风分枝处,正好遇上了鸿蒙。鸿蒙正拍着大腿跳跃着玩乐。云将看见后,猛地停下来,站立不动,说:“老先生你是谁呀!你为什么来这里啊?”鸿蒙拍着大腿不停地跳跃,对云将说:“为了游玩!”云将说:“我有问题想向你讨教。”鸿蒙抬起头来看了看云将道:“哎!可以啊。”云将说:“天气不调和,地气不通畅,阴、阳、风、雨、晦、明等六气也能不协调,四时变化不按顺序。现在我想调和六气的精华来养育万物,对此我要怎么做才行呢?”鸿蒙拍着大腿掉过头去,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将得不到回答。
过了三年,云将再次到东方巡游,经过宋国的原野恰巧又遇到了鸿蒙。云将很高兴,快步迎向前,说:“老先生您还记得我吗?老先生您还记得我吗?”云将再拜叩头,希望可以得到鸿蒙的指教。鸿蒙说:“自由自在地遨游,不知道追求什么;漫不经心地随意活动,不知道往哪里去。游乐人纷纷攘攘,观赏那绝无虚假的情景;我又能知道什么!”云将说:“我也想能够随心地活动,可是人民都想跟着我走;我又没有办法谢绝他们,现在又被他们效仿。我希望能聆听您的一言教诲。”
鸿蒙说:“破坏了天的规律,违背事物的常理,使得整个自然乱了秩序。离散群居的野兽,飞翔的鸟儿夜鸣,灾害波及草木,祸患波及昆虫。唉,这都是治理天下的过错!”云将问:“这样,那么我将怎么办?”鸿蒙说:“唉,你受到的毒害实在太深啊!你还是回去吧。”云将说:“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你,希望能听到你的指教。”
鸿蒙说:“唉!那你就回去好好养心吧。你只须处心于无为之境,万物就会自生自灭。忘却你的形体,废弃你的智慧,让伦理和万物一块儿遗忘。与混混茫茫的自然之气混为一体,解除思虑释放精神,像死灰一样木然地没有魂灵。万物纷杂繁多,全都各自回归本性,各自回归本性时,自身却意识不到,浑然无知而终身不会离开自然;如果意识到自己返回大道,那就是离开大道了。不要询问它们的名称,不要窥测它们的实情,万物本来就是自生自灭的。”云将说:“你赐给我天道,明示我静默的方法;我亲身实行,现在才算得到了。”额头碰到地,再次叩拜,起身辞别鸿蒙,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