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时在食堂，与一位新到单位的同事巧遇。大家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听她普通话中带出的些许口音，便觉得她应是山陕一带的人士，她说我猜得差不离，她就是西安人，而我也与西安有过几面之缘，餐桌上的话题自然便从她的家乡聊起。
其间我们聊到了陕博，聊到了大雁塔，聊到了泡馍和胡辣汤，聊到了秦腔和贾平凹，瞧她那份欢喜的劲头，就如在他乡遇到了旧识。但我终也不过是她家乡的过客，我甚至都觉得自己有愧于她这样的欢喜。但我在这艳阳与竹影交织的窗前，想起西安，却也有种别样的滋味泛上心头。
西安历史悠久，因而名胜众多。那些名胜，每去西安时自然要去几处，甚至有些地方还陪着领导或家人去过多次，这其中感觉最为惬意的，是那次去荐福寺。
那是个工作日里的午后时分，下着朦朦的雨，为了消磨在西安的无聊光景，便打车去了陕博。途经朱雀大街时，远远地看到了那座清瘦的塔。去过多次大雁塔，这座小雁塔路过多次，但还真是未曾去过，想想这时间的那里应该也是清静，再放下车窗伸手接了接窗外的雨，那雨虽依旧下着，并未结成雨丝，如潮湿的水雾一般，迷乱在风中。
我想这雨也不妨事，便叫司机把车停在了，荐福寺门前。
果然猜中了，那寺中没有如织的人流，当然也没有了千篇一律的讲解和熙熙攘攘的喧哗，甚至可以说，那个时间里只有一个人，穿过庭院，走上楼台……
在西安，大雁塔是必须去的，但那里除了气势雄伟的塔，原有的大慈恩寺早已无存，虽然现代修建了一些仿唐的建筑来填补空白，依旧感觉缺乏历史的厚重，这不能不说是种遗憾。小雁塔脚下的荐福寺，其实也早已不是唐代建筑了，但它却还一直延续着寺庙的规制，因而也还能寻到一些历史的悠远。
这座荐福寺，原是唐太宗长女襄城公主的私宅。第一次登基时的睿宗李旦，为了纪念刚刚过世的父皇高宗李治，于文明元年，即公元684年，将这里改建成为寺院，它最初的名字叫做大献福寺。六年以后，李旦被他的母亲武则天赶下了台，同为皇帝，武则天自然没有给老公献福的道理。因而这个寺院于武曌称帝的天授元年，即公元690年，改名为大荐福寺，一直延续至今。
唐代时，这座荐福寺是皇家的寺院，它也因之躲过了武宗时期的会昌灭佛。然而大唐之后，长安城随着关陇势力的衰落而衰落，这座寺院自也逃不过历史的因果。不过做为寺院的规制，它却一直顽强地保留着，从唐到宋，从元到明。如今寺院的建筑群落，基本延续了明代重修后的布局，但我想如今的建筑，应该最早也就溯源到清了。因而那座寺院虽是古老，但从布局到风格，都与现在大多的古寺建筑别无二致。
只我走进这寺院中，见眼前楼阁重重，小径幽幽，于细雨迷离中，草木更是青翠喜人，让人觉得自己似就走进了欧阳修的那句“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的诗意里。似乎时光在这样的院落里，转眼就流逝了千年，又似乎它就在历史的某一时刻定格住了，你就在安静地凝视着那一秒，而那座高耸的塔，才是那一秒的主人，千年的时光不过是它穿上又脱下的衣衫。
小雁塔，就坐落在荐福寺深深庭院的最深处，但它挺拔的身姿，却也无时不是这寺中的焦点。那是座密檐式砖塔，高43米，虽没有大雁塔那样敦厚巍峨，气度恢宏，却也亭亭玉立，妩媚清秀中多有几分玲珑娇俏。和现存众多辽金密檐式实心砖塔所不同是，这座唐代的塔却是空心的，是可以登临的。
当年建造大雁塔，是为了存放经卷佛像用的，其实修建小雁塔的目的也是如此。就像大雁塔下的大慈恩寺，在它最高光的时刻，曾迎来西天取经回来的玄奘法师一样，这座小雁塔下的大荐福寺，在它高光的时刻也曾迎来一位西天取经归来的高僧，他就是义净法师。
这位义净法师虽没有唐玄奘那样的知名，但他却也如他所敬仰的法显、玄奘等前辈高僧一样，完成过西去天竺取经的壮举。他在天竺那烂陀寺曾学习十一年，又在苏门答腊等地游历七载，他归国时带回梵本经卷约四百部，佛骨舍利三百余颗。他回到东都洛阳时，女皇武则天率百官亲至洛阳的东门迎接他。
这位高僧晚年就以这座清静的寺庙为译场，在此翻译经卷，著书立说。也因为这位高僧大德的到来，荐福寺才集资修建了这座高塔，坊间盛传，义净法师带回的众多佛骨舍利，就藏在这座小雁塔的地宫里。而最终这位高僧也是在这座小雁塔下的荐福寺里圆寂的，享年七十九岁。
这塔看似妩媚娇柔，但真要从内部爬上去，却依旧是段煎熬的苦行。塔内空间狭窄、幽闭，踩着木楼梯嘎吱嘎吱地一层层攀上，似在走着无穷尽的轮回。慢慢的，也走得汗流浃背，慢慢的，也会有灵魂的发问来咬噬自己，真就那么想上去吗？这已经七层、八层……种种难以释怀的情愫，蕴积于胸，在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最终的目的地在十三层。
当我爬到那个十三层后，嚯地掀开铁门，细细的雨、冰冷的风从八面灌涌而来，苦闷、压抑在这至高无人的地方，尽可以放肆地化为一声长啸，就仿佛一只蝴蝶破茧而出，就仿佛人在这里借着一股清风便能高飞远去。
是的，那个塔是无顶的，由于历史上经历过多次关中地震，塔顶早已损毁脱落，因而其至高的地方，是个残垣环围的露台。我就站在这个露台上瞭望西安城，只你站在这样的高度，却再也看不到了这座城市的历史，满眼都是这个城市的现在，那是一个偌大的浩浩荡荡的高楼林立的西安城。那个庭院深深、杨柳堆烟、被时间定格住的寺院，在这个城市中是那么的渺小。
那位跨越过千山万水的高僧，登上过这座高塔吗？他在这里，瞭望过他曾心心念念十几载的这座大都市吗？这个城市曾经是世界的中心，无数旅行者如张骞、如法显、如玄奘、如义净一样，用他们的脚步，将这座城市与世界相连。他们将中华的物产和文化带向世界，也将异域的物产和文化带回中华，他们走过的那条路，如今有个华丽的名字，就叫做丝绸之路。
2014年6月22日，中哈吉三国跨国合作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路网”的文化遗产项目申遗成功。或许是为了纪念玄奘法师和义净法师，在这条丝绸之路上所创造出的那种行走的传奇，大雁塔和小雁塔做为丝绸之路中国境内的遗产点，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这里稍补充一点，与玄奘法师走西域去印度的取经路线所不同的是，义净法师取经走的是海路，他是从广州港搭波斯商人的货船去的印度。如果说玄奘法师走的是陆上丝绸之路的话，那义净法师走的便是海上丝绸之路了。
义净法师归国途中，将沿途所见所闻写在两卷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中。由于他途径南海回国，因而也难能可贵地为我们国家的南海诸岛留下许多记录，这也成为南海现存最早的历史地理资料。因而1983年，我国将南海北康暗沙北部的一座暗礁，正式命名为义净礁，以此来纪念这位唐代伟大的高僧、伟大的旅行家和伟大的翻译家。
如今想起西安来，又想起那座荐福寺，想起小雁塔上的蒙蒙细雨，我竟与那样的一位旅行者隔着时空不经意间相遇。我以为我走到了那里，发现了那里相对于东部城市的闭塞，那位旅行者跟我说，你还没有看清它的历史，你还需要走得更远。
你要走得更远，才能发现这个世界的联通。不要以为只有火车、飞机才能去到那里，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人去到了那里，用双脚也能去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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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