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织的胸口闪着粼粼的波光。
往年掺杂着雨过后的笋香缓缓地飘逸着的风,今年照旧带来了小满之后乳熟作物的新动向,也照例地有那么一两个艺伎妆扮的人站在摇动着波纹的湖的岸耳上。
过了晌间,湖面上早已活泛起来,远远的湖腰处显出有些耀眼的霓白色,不知是桅帆还是鹭群。总之是去往湖心的方向。湖心是有演出的。请来的浪人艺伎和当地艺伎一共十几个年轻女子都留心着这晚间才开始的演出。为着什么呢?——只有这片地界上的人们知道。
宛东一带庆祝夏来的游集通常持续三天,今天已举行到第二日。所谓晚间在湖心处的演出历来因循早年的传统于九点举行,为的自然是一番快乐与农耕的祈福。因为演出初始的时间比较晚,所以结束也会晚些,但总归不会太晚。
这地界上的人们都赶忙在节日举行的头几天各持了竹子与绳索在湖沿上合力搭起了简陋的栏杆以应付了事,又另外派些极少数的行事分明的人在游湖的渡口处架起了点渔火的槽油盆,只是为着这种风俗的习性,人们在白天大抵也都是忙着的。通常在这时,小阳春的色调从四面的无声中向这水乡围合而来,使湖对面的一切看来如同收缩成了一抹迷蒙的、带着点古味的青黄色。
这些天在夜晚气息见凉的时刻,人们围湖驻足,飘曳的小帆散乱繁多如狭长隐暗的竹叶堆泊在湖沿处,湖岸上错杂的人影中被冷风吹的常能听到一两声阿嚏声,背地里酒香满天。表面上,节日中的一切印象都笼罩在演出的艺伎们的歌唱声中。对于艺伎晚间习舞的功课和演出,要听一个刚过三旬的大姑娘的。由于节日所迫,身为艺伎的杏织与其他参演晚会的艺伎也会比往常更辛苦些。
眼下午后的日光正紧,杏织沿着湖滩上的回廊毫无戒备地走着。
作为艺妓的杏织身段同鳝鱼腰一般纤细笔直。她散发出好闻的木棉的浓苾气味,体肤好似融化的白蜡般透净,她那给人看来感觉良好的魄力源于她在这个边陲小镇的湖滩的一角、在阳光下隐隐招架着的漫不经心的姿态。一缕弥漫在栈桥上打滚的高烧不退的热浪终于受到气流的和谐消融到了湖面上幻化出的一层白雾中。午后的日头一浪压过一浪,直教人生发困意和良久的目眩感受。杏织在其中信步折过转角,她此刻却是眉目间流露着逸趣楚楚,异为清醒。难得能看到鹭群,杏织走走停停。
原来湖心既停留着煞白的祪帆还逗留着一群鹤样的白鸥。鹭群在湖心亭的上空飞旋,就像是追逐着头一天晚上演出的余意似的,那游集的神情如同强光摇曳着的雪色碎片,抖翅的清响隐隐地在远处和近景中来回传播。湖面阔气得很,相形之下,湖心亭却很小,让这么多年轻的艺伎在那里面有条不紊地跳舞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吃力。
飘了半晌的风开始平平的吹着,这让杏织感觉到时光的流逝。其实是日光黯淡了下去的缘故,因为午后四时的云已经开始在空中遮掩而过。
按理说杏织这样四处游走的跟团艺伎不应该在哪个地方长驻。但如今她自己倒要留下来,在结束庆祝夏来的演出后长住在宛东这样沉闷的偏僻之地……
允寄子盯着系有铁链的栓栏,手在垂到地面的紫色搭带连裙上轻轻摇晃。
——正在想什么舞式吧?形单影只的杏织看到她。
杏织也是那样款式的长裙,那是艺伎才穿的收到脚的中摆裙;艺伎装的上衣也挺素净,只顺肩搭下几个坠了活系的肩带中途与衬在胸上的碎布花露骨地缠作一团;腰束在高于肚脐的地方,扣带上有一些往日饰品勒出留下的痕迹。允寄子通身绣成浅紫色,显出生动而甜昧,胜过最柔弱的荷花。杏织的连裙通体蓝黑色,显得清淡。不过杏织本人的相貌确是连行内的人都要触目自卑的。
“允寄子,原来你也在这里啊。”杏织说。允寄子小她两岁,刚满17,是宛东地方上新入行的艺伎。
“奥”。允寄子把下垂着的目光放平,却没有看杏织。
“还在研究什么舞式噫?”
“——奥”。
允寄子翘了翘嘴角浅浅的笑了。天知道她在那儿想什么。
“允寄子果然还是喜欢着跳舞的,”杏织心想……
这时杏织的目光无意地扫过湖面,她发觉刚才明明看见的鹭群消失了。在晚昏将要生成的时刻,连一点去向何方的痕迹也没有留下。大抵是在自己无意间又望向湖心之前飞走了吧,杏织心想。她那双看着允寄子的眼睛里泪水似乎正要夺眶而出。
“我想同你走走”,杏织拉住了允寄子的手——那只手同冰冷的生铁一样,根本料想不到它曾在之前为了舞式而翻舞过——“允寄子的心已经凉了吗?”杏织在心中感到惊讶。
“嗯,”允寄子轻声答应了,而后仍旧沉默不语。允寄子神态显得忧郁而清瘦,却又因此别具了一种难言的美,美的勉强。
因为节日的关系,一些沿街的店铺已经早歇了。杏织与允寄子小心翼翼地张望着漫步,走到了街西头。日光早早地开始衰退,那些暗棕色的木质建筑的边缘于是乎变得线条清晰起来,冷清的宛东的地界上节日的喧闹正不着急地在酝酿升温。
钟寺里下来的僧人四五成组沿石阶走到街道上,礼办的市民出现,陆续在门前盏上了水瓮,渐渐的,湖边的行人多了起来,背地里却少有交谈声。点灯笼的夜队还要晚点才来。杏织和允寄子走在花池旁。她时常被允寄子的眼神所吸引。
街道旁的杂货铺前站立着蓝领少女一位,大概她是在药铺或像眼前这家杂货店一样的店面做实习的崭新人。少女看见允寄子和杏织,忙用失措的手打起招呼,杏织也赶忙向人家摆了摆手。
宛东的年龄相仿的少女看见了是要打招呼的。换做允寄子就习以为常,可杏织还尚不习惯,她羞红了脸。
直到蓝领少女打完招呼后飞快地走进杂货铺,允寄子才把望向柳树的目光移回来。之前杏织与那位蓝领少女的交流允寄子并没有参与,如此看来允寄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那位少女。她一直把哀伤的目光出神地投在柳树上。
“穿着这么有特征的艺伎装的人,应该很容易就会被认得出来吧?”杏织心想。她感觉少女突然的招呼更像是打趣一样,流露着友好的厌恶。货铺的门面上不是明明写着嘛——游民和艺女不得入内。
杏织觉得自己穿着艺伎装走在街上蓦然地有了一种令她自己也匪夷所思的难言的意味,脸也晕得更红了。可是除了三件艺伎式的夏装她再没有别的衣服可穿。
对于杂货铺的少女和自己的装着,虽然杏织这样想了,却没有对允寄子讲出来。杏织此时还生怕允寄子会看到杂货铺门面上写着艺女的字牌。
允寄子从花池旁靠向杏织,问道:“织姐,树在大世界里是不会死的吧?”
“不会死的吗?在,大世界里?”杏织像是听到这个问题后惊愕住了,她在心里想着。“是在自然界里一颗树会不会自己凭空地死掉吗?”
这样的问题?:杏织找不到由头。
“它会不管好赖的一直活着吗?总会死的吧!”允寄子用那样平淡的语气反问,又像是在咒念什么。她流出细密的泪。
允寄子哀伤的问题,杏织说不上来。她说不上来的还有一种平庸寡俗、苟且又无从挣扎的生活的影子,这影子就像是少女允寄子所投射出的反光,直直地照在了杏织的心里。她说不上来这是什么。她只清楚地以为身为艺伎的处境实在是凭伺候男人而活,够给一个少女抹一辈子的黑了。
允寄子的飘忽的眼神美丽而疲然。她此刻驻足在这条熟悉的街道上,呆呆地让微风与泪水徐徐唤醒自己的悲痛。
像允寄子这么年轻的姑娘会提起死吗?杏织知道允寄子有着轻生的念头,她之所以留在宛东就是因为允寄子。或许允寄子会在突然的悲痛中对自杀心驰神往。想到这里,杏织的泪水忽然开始流个不止。
从此刻,杏织心中的悲哀再也无法抑制,她揽着允寄子的身体,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紧接着,泪水把她想说些什么的想法也永远深深地淹没了。允寄子从节日的头一天夜里被灌坏了身体就一蹶不振,身为支撑着她的杏织都能感到轻飘飘的。很长时间,两人相向而泣,没有哭声。只是这没有抽噎的悲泣,更让杏织的眼泪得以空前的释放。
也是出于此,杏织才会在之后有了花光钱为少女的允寄子买点心的释然吧。然而此刻,远处的灯火早已使两人的轮廓变得模糊……
离日落的时刻已远,月亮却还看不到,久远的孤星下起伏着笛声的清吟。
“待到天都要黑了,大姑娘该心急了呐”,天确实沉了下去,允寄子对杏织说。她的心情平复下来,眼里失去了光泽。几个姑娘望着小吃摊的牌面——它们是天还尚早时陆续摆出来的,现在已经排出了百来十米。带着鬼面的礼办主持从人群外现身,他迎向点灯的队伍,身后挂好的灯笼被一一点亮依次有了些峥嵘的喜意,觥折射出的水纹辐到低矮连绵的墙面上依次有了些凄冷的富丽。
“走哩,可该回去了,总不想被骂呐。”看到鬼面的主持,杏织想起了晚上的演出,对于演出她不想怠慢。少女允寄子默不作声,只是以相当无心的步伐跟在艺妓杏织的身后。
表演的船蓬停到了湖心,夜潮的低音滑向那缺裟白的残月,渐渐地街道上变得人头攒动。杏织和允寄子低着头与庆祝活动的行人擦肩而过。又有一波点灯的队伍从山上下来。本来攒动着的人流里起了微漪。
允寄子在穿礼袍的人群中被晃到了糕点摊前。她无意中抱住了像是青年的腰。
像是青年的腰,其实是杏织的腰。杏织把前臂搭到了允寄子的肩上。允寄子像忽然醒过来一样把看着糕点摊的目光转移到杏织的视线中。允寄子的嘴边流出口水的涎光,额头浮动着淡淡的水纹的回影。
“这样的很好吃,织姐能给我买一块吗?少一点也想要”。
明明是从来也没有吃过吧,杏织这样想。允寄子总是把卖的小吃当作好吃的糕点。杏织着手掏了掏衫裙上衣的内兜,一丝惊喜自她的脸上显现出来。
内兜比想象的要充实的多,索性都拿出来买个够吧。——杏织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一点的艺伎。
此刻少女的允寄子仿佛露出了童龄时的那种笑容,像直面阳光那样眼角啄泪的微笑。这样肆美的微笑既惹人怜爱,又让人感觉到直面阳光眼角啄泪微笑时的古老感动。微笑,在鬼面的主持紧拍着双手被遗忘于人群中的同时;在篷船里的艺伎们排列着步入湖心亭的同时。湖边响起了笙歌。——是《美乔颂》的那一段。
杏织掏出的钱只够买三块糕点,允寄子收下了其中两块。这种小吃比看着要大几成。杏织把它端在手里,一块竟占了半个手面,她仿佛很是惊奇。允寄子吃下两块糕点时杏织还没有吃完自己的那块糕点。明明从来也没有吃过的,不只有允寄子。
就在宛东入夜的微风所轻轻摇动着的灯笼的下面,两位姑娘低着头从人群中擦蹭着走过去。允寄子的步伐依旧是无心得踉跄。杏织只感觉好似是糕点的回味所引起的,她再次忆起了设身处地的匪夷所思。不是在嘴里,而是在心头萦回。鬼面的主持站立于船头在湖心与湖岸中间的地方现身。
“是吧?无论是衣服、活计,还是上衣的内兜,总是够给一个少女羞一辈子的了”。杏织穿行在人群中,像是被这绝不属于自己的繁华气息所动容,不禁地只管这样想……
离九点还有一段时间,杏织和允寄子回到了艺伎船蓬停留的栈廊前。大姑娘打料着镇上的佃东,果真又被灌醉了,她默默无语,被地方上的两位先生挤在中间,看起来似乎是在打昏睡。她刚跳完了一支舞,眼下像是说不出话来。
杏织被其他艺伎引到蓬船里准备。允寄子倚到船顶层的护栏边。今晚允寄子不用跳舞,也不需要走到人群中间。她蓦然地像生了困意,看着轻松了。
后来,允寄子的目光追随着步入湖心亭的队列中的杏织进到了湖心亭里,此刻她尽可能的什么都不想,听着宛东入夏之前夜色的低声。她不想回忆,她想把自己变得卑微,她想变成一个永恒的观众。她沉沉地把身子搁在那望栏上。
在两个少女不可察觉的精神的交汇中,单纯的允寄子将残存的生的意志作为对杏织的关爱的回报全部投入到对杏织的未来得以摆脱现状的期许中。——这便是允寄子身为少女的纯洁的无私。
九点过了许久,杏织从蓬船里走出来,矢代子和另一位艺伎紧跟着她站到坐宴的宾客前。随即开始的表演,舒缓而忧伤。不时将折叠的腰向侧面推出的杏织将手悬在身子后面绕弧,这样的舞式连样貌平平的矢代子做来都显得分外飘娆,随后,在杏织把手搭到自己肩头的同一刻,矢代子扬起腿旋即转到她的面前来,两人由此做出了貌似双星捧月的佛手的造型。而在做出这个造型已不知是在过了多久之后三个少女又远远地各位于一处;此后又过了不知多久,五名新登场的艺伎加入到了演出中。
“干嘛呢?还没跳完呢!”
矢代子被一位穿褐色长衫的城里先生搀去了。
一会儿,渔火围到湖心旁,人群里唱起了〈湖之歌〉。艺伎里的大姑娘用手掩着自己的胸膛,俯下身子把喝进去的东西背地里呕吐在事先准备的痰盂盆里。舞曲尚未完结,杏织抚媚的双臂仍在卖力地翻舞。在这个狭小的湖心亭里,杏织的舞蹈犹如灯笼筒里明亮的火焰。——那是杏织所不知道的自己想要拼命活下去的意志在里面熊熊燃烧。
随后,杏织喝下了三杯酒,露出艰难的神情。在今夜最为热闹的舞台的中心,她陷入了彻底的孤独中……是什么样的念头让杏织用这海量的酒来灼蚀自己的生命?又是什么使杏织对自己的衣服、对自己的活计和与蓝领少女打的招呼产生强烈的自尊感呢?
——无疑是活着的意志太强烈了吧。相较于轻生的允寄子,这重意志究竟是苟且还是不苟且呢?又算不算是一种堕落,一种希望挣脱现状的生命力的破灭呢?或者说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死去?杏织那明亮的试图苟活的火焰难道不是对于自己追求幸福,对于允寄子的期盼的一种吞噬吗?
仿佛落到了深渊里——不远处的艺伎船蓬望栏边的允寄子那望着杏织的眼神。
杏织在奋力地喝下第四杯酒后,仿佛彻底忘乎所以了,她转而和身旁的男人扭打了起来。
——是无奈到无从选择啊。这俨然成了身为艺伎的杏织的悲哀的命运。
奇怪,那护栏旁刚才分明有人站着嘛。杏织听到了呼喊。
刚才听到了“嘭”的一声,人群惶恐起来。
有人溺亡了。
她甩开醉醺的男子。夜幕如同降下万顷的沙,杏织感觉头重脚轻。
允寄子寄身的栏杆,像是塌陷了什么,又像是晃动着什么都不曾失去。那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湖面上还泛着气沫。
人们抬上湿淋淋的尸首,又像是欣赏着什么。杏织看见千万艘渐远的行舟在夜幕中灯亮变得微小,蓦地像是丧失了听觉。杏织奔跑着的下肢变得轻软。
是少女允寄子的尸体吗?同生铁一样吧?还是终于变得娇柔了?供人,观赏着。
杏织的步伐从甲板的喧杂身影中迷失,又飞快地出现。“穿着这样的艺伎的服装像这样奔跑,不是太过匪夷所思吧。”杏织的泪阔流不止。
明明是那样可人的美人,现在就会冰凉吗?
杏织没顾得上看天,一群皎洁的鸥鹭旋旎在那里。
允寄子洁白而美丽的碎片会随着鸥鹭的悄然的消失而消散着落幕吧。
“人的生的意志,是这样的无常吗?”杏织的内心狐疑地痉挛起来,“像漂动的渔火那样没有固定的形状?”
“有人溺亡了,哎呀,自杀了!”人群里的一个声音。
“不只是人的生的意志,恐怕连一个人本身也像是那样的吧?像漂动的渔火那样没有固定的形状……”在杏织的脑海里,湖岸正像是被什么东西撕破,如同变成一个破涕为笑的巨兽。
在轻旎着的白鸥的下面,是允寄子的湿淋淋的尸首。杏织终于跪到那里抱起她痛哭。“是那个允寄子啊!”杏织哽咽了。
“这孩子她疯了!”杏织涕泗横飞地呼喊。
“她疯了……”,杏织紧紧地揣着她的尸体。允寄子的脸上没有了血影。
杏织抱着允寄子感到了幻灭。——为什么?!
——为了你……杏织咒怨着自己的身世:艺伎样的女人无论跟怎样的姐妹在一起也总是孤零零的吧!
鬼面的主持从湖沿边消失。人群外围的喧闹没有掩盖住湖心的惊恐——一个年轻的艺妓自杀了——节日的夜晚起了微澜……
杏织抱着浅紫色的艺伎的尸首叫喊。
“这孩子她疯了!她疯了……”
廉价的紫裙上的颜色染到了允寄子的脖子上。
杏织的胸口,落满漾漾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