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北州篇)第二十六章

        在白苏府邸待了数日,除了和众人闲聊,便是向白苏请教七张牌的技巧,偶尔切磋几局,无不输得一败涂地。

        这诚然和白苏诡异的才能有关——在七张牌的对局中,知晓对方的手牌,便不存在任何猜疑的成分,实在是占尽了优势。

        但是撇开才能,白苏的打法确实更加细腻和清晰,她看过我的打牌方式后,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缺陷所在:打法过于单一和激进。

        白苏说,相比于三张牌和五张牌,七张牌更侧重于赌资的运筹。

        “谁持有的赌资多,就在消耗战中占据优势。”

        这便引出了一种赌博观点:将众多单次的赌博,看作整场大赌局的一部分,单局的得失只是一种正常波动。在这种情况下,整体的趋势变化远比单局的得失重要得多。

        “举例来说,假如我想和你打一个赌,轮流从竹盒里抽取九九牌,如果抽到上牌,我就输五两银子,如果抽到下牌,你就输五两银子——这个赌局显然对你有利,对么。”白苏说道。

        我点了点头。

        “但是,你身上一共只有十两银子,你会愿意和我赌几局?”

        道理很简单,虽然抽到上牌的几率比抽到下牌的几率高,但如果我运气太差,连续几次抽到下牌,身上的钱就输光了。

        “我一局都不会和你赌。”我应道。

        “明智的选择。”白苏评价道,“然后我想反问你,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的时候,才会愿意和我一直赌下去呢。”

        这一次,我陷入了长考。

        这便是赌资运筹的精髓所在:当我们明确地知晓成败几率时,赌资多少便成为重要的决定因素。

        白苏认为,不止赌博,生活亦是如此。

        当我们将精力纠结于一两次的成败上,就犯了三流赌棍的错误。因为从长远来看,这一两次的成败不值一提,真正重要的是经年累月的结果。

        听到我们聊起生活,央佳和红拂也好奇地凑了过来,白苏俨然成了先生的模样,兴致随之高涨起来。

        “人们常常自以为是地认定,这一件事很重要,那一件事不能出错,实际上,真正能够左右人生的事情少之又少,而且就算出现在眼前,也未必能被人们意识到。”白苏如此说道,“我们如果不清楚自己拥有多少赌资,就会接二连三地在单次赌局中犯错。”

        听到这里,我不禁问白苏,人生的赌资又是什么。

        “对我来说,就是钱财本身。”白苏爽快道,“钱财越多,能够尝试的事情也越多。寻常人在地下赌坊待半天,就可能家破人亡,而我就算输上三天三夜,也只会心疼一阵子。”

        “你还真是万事不离赌博。”我摇头笑道。

        “因为我有赌博的才能嘛。”白苏也不遮掩,坦率承认了。“对有些人而言,赌资或许是生命本身。读书还是习武,务农还是经商,在他们看来,这或许是决定人生的重要选择——因为他们的生命只能承受一次波动,如果输了,人生就败了。”

        “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央佳从旁问道。

        “我认为未必。”白苏思忖道,“拿读书来说,寒窗苦读不过十年,对于几十年长短的生命而言,完全是可以承受的一次波动。况且,念书这条路,当真一走就要十年吗,难道一定要在满十年的那一天,才恍然惊觉自己选错了路?”

        “话虽如此……可已经念了那么多年,怎么舍得中途放下。”央佳说道。

        “这便是我刚才所说,人们太过于纠结一两次的成败,而不知道人生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假使如你所说,”红拂道,“生命本身就是赌资,那应该如何运筹呢。”

        “很简单。”白苏说道,“当你只有十两银子的时候,就不要玩五两银子的赌局。当你只有五十年寿命的时候,就不要耗费十年二十年,在你根本不喜欢、或者毫无胜算的事情上。”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我们深知一件事情的胜算,以及它将消耗多少时间的基础上。然而人生中很多事情并无清晰的胜算,也不知道它将消耗多少岁月。

        红拂问出了我的困惑:“如果我对生活一片迷茫,又该如何呢?”

        “那就抓紧去一探虚实。”白苏立刻应道,“钱财放在手里一文不值,生命放着不管只会流逝。去做你曾经想过、现在想着、以后会想的事情,然后剔除不喜欢和胜算低的部分,对于留下来的那些事情,不要吝惜地投入生命,不要计较一两次的成败,因为长远看来,只要是赢多输少,这便对了。”

        实在妙极。

        没想到,白苏不仅牌技高超,对生活的理解也入木三分。

        一番话讲完,白苏见我许久不言语,便问我在想什么。

        我笑着说道:“租子虽然贵,却没有白给。”

        白苏撇了撇嘴,“那是当然。”


        这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喝茶赏菊,研究牌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车马声。少时,侍女来报,有人登门见我。

        “来者何人?”“不清楚,只说事情紧急,要当面相告。”

        我在南州认识的人并不多,难道是胡掌柜他们?

        我跟着侍女来到门口,发现狭窄的路上堵了六七辆马车,当头立着一位身披铠甲的兵士,见到我之后,俯身拜道:“参见大人——”

        我眉头一皱,冷冷问道:“弄这么大的阵势,是要押运囚犯吗?”

        兵士一听,惶恐拜道:“末将不敢!”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有人在北州看见大人,便一路跟到了南州——”“是谁找我?”“长公主殿下下令,请大人回一趟西州。”

        听到长公主三个字,我脑中闪过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心境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我若是不去呢?”

        “这——”兵士一噎,将手按在刀柄上,“请大人不要为难末将。”

        看样子,我只要不顺从,他们随时准备动武。思忖片刻,我不悦叹道:“先把马车开出去,别碍着别人过路。酉时在西城门等我。”

        兵士领命,大手一挥,马车便陆续驶离,“末将先行告退。”

        送走车马队,我对侍女说道:“这事不要声张,有人问起,就说他们走错了门。”

        侍女一脸惊愕地看着我,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思虑再三,我还是按住心中的烦躁,将出行西州的事情告诉了众人。

        白苏带着讶色调侃道:“刚从北州回来,又要去西州,你可真是风风火火。”

        央佳面露担忧,红拂则说道:“我陪你一块去。”

        “我打算独自前往。”我不想让红拂涉身其中,“西州很乱,多带一个人,有些事情不太方便。”

        红拂还想坚持,却被我伸手拦下了。她难掩失落的神色,妥协道:“那你要写信给我们。”

        “啊?”我一听愣住了,“我哪会什么写信。”

        “你不同意,我就悄悄跟在你后面,一个人去西州。”

        “你——”我的话音不觉高了上去,“不要胡搅蛮缠——”

        红拂没料到我如此反应,眼圈倏地发红,呆呆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白苏插到了我们中间,冷声说道:“你这一去,央佳岂不是又要我们代为照顾?”

        “呃——”我一怔,确实如此。

        央佳连忙从旁说道:“没关系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话没说完,就被白苏按下了,“你给我们写信,既能让红拂放下心来,又能知晓央佳的情况,岂不两全其美?”

        白苏这样讲,十有八九是想给我和红拂台阶下,我明白她的用意,便乖乖地退了一步,“原来如此,我会抽空写上几笔。”

        白苏一拍手,扭头问其他两人:“这下没问题了吧?”

        红拂感激地连连点头,央佳则挂着委屈嘀咕道:“我明明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酉时将至,我收拾好行囊,与众人一一道别,却没看见白苏的踪影。

        行至路口,才发现她在墙角等我。

        “这次去西州,遇见二师兄,替我问声好。”白苏一改平常的豁然神色,语气略显踟蹰。

        “见到见不到,还是两说哩。”

        “下午的马车队,我看见了。”白苏毫不掩饰道,“墨国朝野之中,有个只会玩骰子的大臣,说的莫不是你?”

        我一怔,旋即笑道:“这都瞒不过你。”

        “……如果长公主问起我们师兄妹的下落,你就说不知道。”白苏盯了我一会,轻叹道,“本来想阻止你去,不过应该是徒劳罢。”

        “只有这些交待吗?”

        “还有一事——是我个人的好奇。”白苏沉吟道,“你为什么要把央佳留在身边?”

        我便讲了光团的事情。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白苏怔了一会,叹道:“那她也太可怜了。”

        我笑道:“没想到,从你的口中也能听到‘可怜’二字。”

        白苏白了我一眼,“我虽然对男人心狠,对女人却很心软。”

        “那将央佳交由你照料如何?”“你舍得?”

        我没有回答,默声拱了拱手。

        “早去早回,别做蠢事。”白苏最后叮嘱道。


        酉时,我如约赶到西城门,车马队已经在城外候着了。上车后,兵士立刻指挥启程,一点工夫也不耽误。

        出城远了,我方才撩起车帘问道:“你是哪位将军的部下?”

        兵士答是符徒将军手下的参军。

        “长公主和符徒氏素来不合,怎么会调用你们的人来找我。”

        “这……末将便不知了。”参军唯唯诺诺,不像在说假话。

        “见长公主之前,先去一趟陛下的寝宫。”“遵命。”

        我放下帘子,闭上了眼睛。


        到达西州墨国,正好是王宫宵禁时刻,车马队被卫兵拦了下来,两方争执不下,参军只好来报:马车进不了王宫。

        “进不去是应该的。”我下了马车,教参军先行离去,“赶了几天路,你们辛苦了。回去之后,替我转告对符徒将军的问候。”

        送走参军后,我独自绕到院墙一角,拨开几株杂草,挪去数块砖石,俯身钻进围墙,又将砖石填了回去。

        寝宫一片沉寂,屋檐上的灯笼随着晚风摇曳,我轻声走到一间侧屋旁,发现里面亮着淡淡的火光。推开一条门缝,案前伏着一名年轻男子,正举着折子唉声叹气。

        我敲了敲门,“陛下,这么晚了还在批折子哩。”

        男子一惊,手里的折子滑落在地,“谁!”

        我便将门推开,走到灯光下,“好久不见了,出云。”

        男子看清我的模样,顿时转惊为喜,从案前爬了起来,“苍树!你可算回来了!”

        男子将我拉到案边,却到处找不到落脚的凳子,“哎呀,这里太乱了,我们去里屋。”

        “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叙吧。”“哎,管他什么今日明日,先叙了再说!”“明早还要上朝吧。”“不去了,不去了。”“水鸢会大发脾气噢。”

        “呃——”男子一噎,旋即笑道,“你去和阿姐说两句好话,阿姐就不会生气了。”

        “这恐怕不行,”我跟着讪笑起来,“我这回是自身难保啦。”

        “哎——”男子长声一叹,“小的时候,还不见你这么怕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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