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很难去验证,描绘小事是锦上添花,还是打碎拼图;

另外,是事无巨细,一一列举好呢?还是重新编造情节?

人生多得是探索。

                                  ——题记

1. 一日,家轩在楚瑜的书架上发现一本相册。翻开一看,标了日期与注解的并非相片,而是一幅幅题了名字的小画。有素描,还有油画。第一张据今已有近十年的历史,画的是一个弹琴的男人,题目却叫做《战后》。“饭做好了,”楚瑜走过来,绕到家轩身边一同看。“我不会画画,你那时也怎么都不肯拍照。”

2. 家轩在公司安了很多线条美丽的置物架,除了放他的雕塑作品,就是放书和杂志。有时开过早会回到办公室中,他研磨一种香且苦的咖啡豆,欣赏萃取出的金黄的油脂上月球浅坑一样的泡沫,然后在等待的空隙里安然地翻阅一份本地的报纸。通常一个专栏是他经常留意的,叫做:“人生探索”。今天的专栏又是由“林玉”作家撰写的,题目叫做《擎着天平的西西弗斯》。

(楚瑜喜欢乘公车上班,那样可以看风景、也可以随意在某一站停下来步行回家,也可以半途追赶半途错过,就是这样。)

3. “怎么,忘记关门了吗?我一推就进来了,多危险!” 急促的脚步声,“就这样睡着了?不舒服吗?”楚瑜睁开眼睛,心中轰然作响。正是夏末黄昏,火红的夕阳给紧闭窗帘的窄室镶了一道旖旎的金边。陈家轩拉开帘子,金红便纷扬地撒在楚瑜的鬓颊上。

(突然地间隔——为美丽的黄昏。)

4. 楚瑜任由夕阳停留在鬓颊上,懒懒地道:“你忘了换鞋。” 家轩愣愣地看着脚上的皮鞋,又仔细地端详楚瑜。楚瑜认真道:“好啦,没有不舒服,就是,一下班回来,屋里好像很适合睡觉的样子。”“告诉过你窗帘窗户要经常打开,既通风又敞亮。”陈家轩熟练地从鞋柜下勾出自己的拖鞋换上,楚楚早已沉静地蹲守在那里。

5. 这是另一天。楚楚四仰八叉地躺在家轩腿上撒娇,楚瑜躺在沙发的另一边看电视,家轩突然问道:“你什么时候戴了眼镜?”楚瑜瞥了他一眼,唤道:“楚楚,到哥哥这儿来,” 猫咪发出短促的呜叫,向楚瑜奔来。“我们不要他,不要家轩,不要陈老板。” 猫咪发出撒娇一样的长音,“喵呜——”

6. 陈家轩40岁那年,楚瑜的母亲去世了。在仪式的现场,楚瑜默坐着,而家轩代他去迎送寥寥无几的亲人。许久未见楚瑜穿正装,才发现他这样瘦。“去我车里歇一会儿,好么?”将自己的车钥匙放在楚瑜手里,家轩攥了一下那只冰凉的手又松开:“小瑜?” “哥,哥,哥啊…”扶着楚瑜离开灵堂的时候,家轩清晰地听到楚瑜上下牙打颤的声音,咯吱作响,一摸后背,里衣的冷汗几乎湿到了外套上。上车第一件事是开暖风,接着放倒副驾的座椅,这时,巨大的悲伤像无声的海啸一般,蓦然朝家轩涌来。

7. 陈家轩后来思之,那是他粗浅的人生数不尽的,对楚瑜的伤害也好,亏欠也罢中,最为虚伪阴险的一次。偶尔楚瑜出差,要他帮忙去喂小猫的时候,家轩便觉得是在赎罪一次。楚瑜体谅地,淡淡地道:“进口罐头上次的还有,不要买了,把它的口味都养刁了。”“真要买的话,煮点鸡胸肉和虾,都行。”家轩连声应好,但心中黯然。赎罪显然是失败了,进口罐头的小小阴影将永远敲打在他头上。

8. 看过几次心理医生后,楚瑜开始规律地记录自己的梦。家轩前几日过来时疑惑道:“咖啡豆没了,没再添上?”楚瑜端着一只精巧的蓝色酒杯走过来,那被他用作烟灰缸,说道:“我在试验一种更加平和的生活。”家轩一愣,笑道:“我已经将烟戒了。”口气中不乏一种骄傲的附和。楚瑜修长的手指拈着烟蒂轻磕在蓝色的瓷杯中,宛如插花。“你错了,平和的生活不等于健康的生活,不饮咖啡的自觉更不同于不抽烟的自觉。”“那你怎么也不再给我寄豆子了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是因为我爱你。”

9. 楚楚是一只沉静的,硕大的,爱撒娇的布偶猫。长毛大尾巴一甩一甩地,围着家轩的裤脚绕圈,家轩俯身道:“来,楚楚,哥哥抱。”猫儿闻声伸长了两条前腿扑进家轩的怀抱。“小心压坏了哥哥。”楚瑜从旁经过,轻轻拿手指拨了拨罐头沿,那声音听得人心痒。“今天乖啦,给你开个进口罐头尝尝。”猫咪高声呜叫着奔向食盆。家轩松开怀抱,这是赦免的钟声,是前嫌尽释的祝福时刻,楚瑜向他又伸出了手。

10. 16岁的陈亦琳像一尾活跃的小鱼,轻巧纤长,且有一双真正的未来艺术家的手。那双手牵着他的手,或攀在他肩头的时候,几乎让陈家轩感到幸福的窘迫。一次竟让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想要在死前让女儿一睹自己的艺术的心情,几乎逼得他快要落泪。而亦琳丝毫不觉,快乐地谈论着暑假将要和一个“志同道合的姐姐”一同去英国游学的计划。“真好啊。”家轩不禁感叹着,不知为谁地,由衷地感叹着。

11. 陈家轩原以为,母亲去世后,楚瑜会很快处理掉那个埋葬着所有不快痛苦困窘艰深岁月的旧居。没想到今年秋天,楚瑜将在市中的一居室卖掉,拉着一个小行李箱住进了旧味道已渐渐淡去的家。“那里看起来很干净,也很宽敞,窗玻璃上还有残留的过年窗花的痕迹,很像小时候,明亮,温暖,妈妈和我光脚踩在木地板上。” “我走进去,脱了鞋,原来地板上全是灰尘;我去开窗户通风,突然意识到要先清扫;一摸窗台,也是一层土。怎么会这样呢?我才意识到家里不是宽敞明亮,而是空荡。” “她后来,有时一整天趴在窗边,指甲抓进窗台里,”说着,楚瑜停下来,翻开手机相册,给医生看刮痕斑驳的白漆台面。

(同样在这里暂停一下吧,为斑驳的旧窗台)

12. “您曾经说您总做关于母亲变成一头巨兽吞噬一切的梦,如今还有吗?”沉静的,舒缓的声音,如同海浪,如同泪滴。楚瑜摇头,笑得很犹疑:“如今没有了。虽然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再临,总之如今是没有了。”“您对此是什么感觉?” “感觉,感觉啊…”楚瑜慢慢倚靠在躺椅上,感觉身心和椅面的贴合,然后下沉。“忘记有没有跟您说过,搬去旧居那天,我很情绪化地发疯来着。”楚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好像没有,不过您那时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您做了什么呢?” “我擦干净窗台,打开窗户,然后擦洗地板,客厅,卧室,书房,最后回到客厅,躺在地板上。” “躺在地板上?”“是啊,躺在地板上,像躺在母亲的坟墓里一样,躺在地板上。”

13. “我总怕故事讲到终结的时候。” 一次楚瑜杂志社附近的小剧场中上演一部欧洲的艺术片,家轩下班赶到的时候,剧院华灯初上,而外面灯火已黄昏。“是什么样的片子?”家轩问道,“不知道,可能就是,平淡的家庭生活吧。”说完影片便开始了。家轩在黑暗中握住楚瑜的手。“既然结局总是不如开端,那我们可要从现在就握紧些。” 楚瑜在黑暗里望向和自己并肩的,面带笑意的男人,心中满溢着千百种具体而微又缥缈似梦的情绪。夜晚的海潮,一浪一浪地,拥起月光样的薄纱,轻轻地覆在他们头上。

(这里是否就是终结了?这里是否仍能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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