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瞿秋白(2)—从《哭母》读到《多余的话》

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泪痕新。

饥寒此日无人管,落上灵前爱子身。

——瞿秋白《哭母》

   序    言  

当直面母亲之于孩子所产生的影响,我们惊讶且颤抖的发现,那是文学的尽头、是世界的终章、是人生的答案。穿越一个世纪,再去品读金璇与瞿秋白这对母子的故事,不禁悲泣:母亲的无奈,也是我的无奈;母亲的忧愁,亦将是我的忧愁;母亲的归宿,也必将是我的归宿。

   噩    耗  

1916年正月初五之夜,金璇在煤油灯下,含泪写下了几封请人代抚儿女的遗书。遗书中这样写道:“债主催债,年关逼人。寒风飞雪,缺米少柴。饥饿难耐,愧为人母。一群儿女,聪慧可爱。既生人间,无赋人权。亲朋好友,代劳抚育;天恩不忘,神灵保佑……”之后,她把两匣红磷火柴头和着烧酒吞下,服毒自尽。虽经抢救,已经无效,终于初六日酉时辞世,时年42岁。

1916年正月初六,17岁的瞿秋白刚刚在家里过了春节到无锡江溪桥小学上班,得知母亲自杀的消息立即赶回常州瞿氏宗祠家里。只见弟妹们哭成一片,父亲则坐在一旁闷声不响抽着烟。看得出,父亲当然是难过极了。只不过是不好意思像儿女们一样大声哭喊而已。长子秋白一进门,就再也忍不住了,快走几步便跪倒在母亲灵柩前,跟弟妹们一起哭喊母亲。但是呼母母不应,哭母母不闻……“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泪痕新。饥寒此日无人管,落上灵前爱子身。” 

父亲瞿世玮为妻子主持了丧事,还为妻子送了一幅挽联,其中的半联原来是“受尽讥谗全大局”,后因怕得罪亲友,改成“受尽饥寒全大局”。

   始    末  

瞿世玮所说的大局究竟是什么,能让八个子女的母亲选择服毒自尽?

1899年瞿秋白出生于江苏常州一个世代官宦之家,他的父亲瞿世玮是个贾宝玉式的文艺青年,爱好绘画,剑术,还喜欢道家黄老之术,就是不喜欢仕途经济,几乎没有收入来源,住在叔父瞿庚甫的大宅之中,生活上靠在浙江做知县的哥哥瞿世琥接济。

瞿庚甫任湖北布政使,是个肥差,颇有资产。瞿秋白四岁时,瞿庚甫死于湖北任上,家眷离开湖北,回乡居住。宅子的正主儿回来了,矍世玮只好带着母亲和妻儿搬离叔父的住宅,租了一所房子居住。瞿秋白十二岁时,辛亥革命爆发,他的伯父瞿世琥不合时宜,丢了官,闲居杭州,收入锐减,也顾不上接济瞿秋白一家了。

瞿秋白的母亲金璇,字衡玉,精于诗词,擅写小楷,婚后生育八个子女,长大成人的有五子一女。子女众多,丈夫不事产业,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大伯支援,对一位妻子和母亲来说是很痛苦,也很丢面子的。她只能鼓励丈夫外出谋生,为了减轻家中负担,她把婆婆送到杭州大伯家中奉养,婆婆不愿离开故土,在船上大骂金璇不孝。两年后,婆婆在杭州病逝,瞿家人因为这件事对金璇很有意见,不再资助瞿秋白一家。

全家人的生活全靠借债勉强维持,借据日积月累,只增无减。瞿秋白的母亲每天被债主们逼得痛苦不堪,曾伤心地说:“要等到我70岁,才能还清这些债啊!”

瞿秋白一家陷入困顿境地,房租付不起,只好搬到瞿家祠堂里居住,靠典当、借债勉强度日。1915年冬,瞿秋白由于交不起学费,只好辍学。

瞿秋白从小多才多艺,聪慧过人,对丈夫失望的金璇把希望寄托在长子瞿秋白身上,没想到儿子学都上不起,更谈不上光明未来。他的失学,似乎在家里发生了一次地震,对母亲来说,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幻灭。一家人旧债压新债,几十年都还不上,金璇彻底绝望了。瞿家人对她的指责也让她心冷,她奉养婆婆十几年,仅仅因为最后两年把婆婆送出去,就成为众矢之的。

1916年,瞿秋白一家过了一个惨淡的春节。金璇暗下决心,用自己的死给孩子换一条生路。过完年,她就找了个借口把瞿秋白支走,晚上,她在昏黄的油灯下,给亲友写了一封又一封信,委托他们照顾她的儿女。她拿出仅有几个铜板,去买了两盒火柴,把火柴头剥下来,和着酒,把火柴头吞了下去,用这种惨烈的方式自杀了。

母亲死了,这个小家庭也解体了,一家人四分五裂,投亲靠友,受尽人世间的凄凉。

   归    宿  

母亲之死,是瞿秋白革命化的起点,但也是他革命信心缺憾的根源;

是他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是他至死都没有纵情抒发的悲鸣。

“我家因社会地位的根本动摇,随着时代的潮流,真正的破产了。‘穷’不是偶然的,虽然因家族制的维系,亲戚相维持,也只如万丈波涛中的破船,其中名说是同舟共济的人,亦只能有牵衣悲泣的哀情,抱头痛哭的下策,谁救得谁呢?我母亲已经为‘穷’所驱逐出宇宙之外,我父亲也只是这‘穷’的遗物。”

“家庭中的分子,兄弟,父子,姑嫂,叔伯——因经济利益的冲突,家庭维系——夫妻情爱关系——的不牢固,都面面相觑戴着孔教的假面具,背地里嫉恨怨诽诅咒毒害,无所不至。‘人与人的关系’已在我心中成了一绝大的问题。”

——瞿秋白《饿乡游记》

《瞿秋白在狱中》靳尚谊

我们时常看待一个人会生出种种的好奇,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瞿秋白会和鲁迅结下深情厚谊?为什么被捕时是如此淡定坦然?为什么遗笔《多余的话》中尽显疲惫之态,而对于死亡是如此的从容?

与鲁迅相识的日子应该是瞿秋白一生中少有的慰藉的时光。他用马克思主义革命视角肯定了鲁迅左翼文学先锋的地位,用平生少有的直接的、锋利的文字抒发对旧世界的痛恨,言辞欢跳之处像稻田里奔跑的孩童。而只有脱离革命的严肃的立场,仅仅从一个人的角度出发,才能理解瞿秋白当时的喜悦:他看到一个和自己身世遭遇几乎相同的鲁迅,但却感受到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热烈激昂的文字风格,像冷极而暖、似久暗忽明。

人的悲欢喜乐无法感同身受,但一定是可以被理解的。瞿秋白于福建被捕时表现的种种坦然,除了革命的浪漫主义情怀之外,更多的可能是人生的太疲惫。

“我自己忖度着,像我这样的性格、才能、学识,当中国共产党的领袖确实是一个“历史的误会”。我本是一个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后还是“文人积习未除”的。对于政治,从一九二七年起就逐渐减少兴趣。到最近一年――在瑞金的一年实在完全没有兴趣了。工作是“但求无过”的态度,全国的政治情形实在懒得问。一方面固然是身体衰弱,精力短少,而表现十二分疲劳的状态;别的方面也是几十年为着“顾全大局”勉强负担一时的政治翻译、政治工作,而一直拖延下来,实在违反我的兴趣和性情的结果。这真是十几年的一场误会,一场噩梦。

我写这些话,绝不是要脱卸什么责任――客观上我对共产党或是国民党的“党国”应当担负什么责任,我决不推托,也决不能用我主观的情绪来加以原谅或者减轻。我不过想把我的真情,在死之前,说出来罢了。总之,我其实是一个很平凡的文人,竟虚负了某某党的领袖的名声十来年,这不是“历史的误会”,是什么呢?

我虽然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很贫苦了,可是我的家庭,世代是所谓“衣租食税”的绅士阶级,世代读书,也世代做官。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的叔祖瞿庚韶,还在湖北布政使任上。他死的时候,正署理湖北巡抚。因此,我家的田地房屋虽然几十年前就已经完全卖尽,而我小时候,却靠着叔祖伯父的官俸过了好几年十足的少爷生活。绅士的体面“必须”维持。我母亲宁可自杀而求得我们兄弟继续读书的可能;而且我母亲因为穷而自杀的时候,家里往往没有米煮饭的时候,我们还用着一个仆妇(积欠了她几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有还清)。我们从没有亲手洗过衣服,烧过一次饭。

直到那样的时候,为着要穿长衫,在母亲死后,还剩下四十多元的裁缝债,要用残余的木器去抵帐。我的绅士意识――就算是深深潜伏着表面不容易察觉罢――其实是始终没脱掉的。

“文人”是中国中世纪的残余和“遗产”――一份很坏的遗产。我相信,再过十年八年没有这一种知识分子了。不幸,我自己不能够否认自己正是“文人”之中的一种。可笑的很,我做过所谓“杀人放火”的共产党的领袖?可是,我确是一个最懦怯的“婆婆妈妈”的书生,杀一只老鼠都不会的,不敢的。

但是,真正的懦怯不在这里。首先是差不多完全没有自信力,每一个见解都是动摇的,站不稳的。总希望有一个依靠。

你们在斗争中勇猛精进着,我可以羡慕你们,祝贺你们,但是已经不能够跟随你们了。我不觉得可惜,同样,我也不觉得后悔,虽然我枉费了一生心力在我所不感兴味的政治上。过去的是已经过去了,懊悔徒然增加现在的烦恼。应当清洗出队伍的,终究应当清洗出来,而且愈快愈好,更用不着可惜。

永别了,亲爱的同志们!――这是我最后叫你们“同志”的一次。我是不配再叫你们“同志”的了。告诉你们:我实质上离开了你们的队伍好久了。

永别了,亲爱的朋友们!七八年来,我早已感觉到万分的厌倦。这种疲乏的感觉,有时候,例如一九三○年初或是一九三四年八、九月间,简直厉害到无可形容、无可忍受的地步。我当时觉着,不管全宇宙的毁灭不毁灭,不管革命还是反革命等等,我只要休息,休息,休息!!好了,现在已经有了“永久休息”的机会。

我留下这几页给你们――我最后的最坦白的老实话。永别了!判断一切的,当然是你们,而不是我。我只要休息。”

从《哭母》读到《多余的话》,我很难描述作为一个读者的心情了。伟大如秋白,悲鸣如秋白;穷如秋白,孤勇亦如秋白。诸君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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