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3)

      你一直在努力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姐姐出嫁，带走了你的得力助手。做力气和手艺活赚不到几个钱还又苦又累，听亲戚说做生意赚钱，你也跟着一起赶场卖服装。这段经历你很少谈起，我只记得一溜溜。你去做生意的第一年，快过年的时候你穿着我没见过的衣服回来了，满脸笑意，拎着一条又长又大的鳙鱼进门。我猜想生意应该还可以。然而第二年年底，别人先帮你把手提包带回来送到家，还转告老妈你会晚几天回来，原来你在忙着清货，这次回来后就不再出去卖衣服了。偶尔说起做生意的难处:怪自己没读书，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住旅店登记名字不会写，要别人带你去坐车进货、赶场。处处麻烦别人，生意又总不同步，做得缩手缩脚，不畅快。你不再卖服装，不是吃不了它的苦，而是受不了它的气。

      你胆子大，喜欢琢磨尝试新生事物。看到火崽母舅开拖拉机打田赚钱，虽然没有技术基础你也买了一辆。火崽母舅是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修拖拉机的好手，他是你的技术顾问。他教你打了一块田你就上手了。你本来打算和姐夫合作，没想到姐夫来了一天就不来了，他是穿皮鞋的城里人，嫌弃打田又脏又累。你就自己单干。当时拖拉机打田还很新鲜，南山村上下四周都有田，不用担心机器闲置无田可耕，只要机器突突叫，便是赚钱。打田一年忙两季，春季和夏季。春季相对来说事不赶人，田早就空出来了，一打就打一大片，安排好片区，十来天就搞定了。夏季就麻烦，收割和栽种集中，大家抢时间，总来催打田，太赶了。关键收割不统一，你开着拖拉机来来回回跑，见缝插针，哪里的田空出来就打哪里，忙的一日三餐没法按时吃，还要打夜作。新机器刚开始没问题，后来时不时出故障，你束手无策，只能等人来修。火崽母舅离得远，农忙季节大家都有的忙，小问题就叫培生老师帮忙，解决不了的再去喊火崽母舅来。你遗憾自己不会修，耽误时间，要是多读了书就不会这么被动。打田虽然赚钱，但太辛苦，你时不时胃痛，老妈有点担心。后来买机器的人多了，要抢田打；再加上自家机子老化，故障频出。老妈劝你改行，你就做回自己的老本行，一直做。

    你做木匠得心应手，在周边渐渐小有名气。那时手边有闲钱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建房子。你主要帮人做新屋——买木料架横梁起屋顶钉木条片盖瓦或者修理旧屋。屋主都很服你，你算得精不会浪费木料，你不喝酒对主家的菜也不讲究。别的师傅没事做，而你这家没做完下家就来预订，忙不过来。那时年轻人出路有限，总有人到你名下来做事，断断续续收了不少徒弟和伙计，可出师的少，他们不会算，学不会。

    做木匠的工钱一般年底结算。做的工数隔得太久会记不清，结算对不上数容易讲口角。你叫主家记好数，自己也准备了记工本，一般是睡前帮你记。你教我字要一笔一划写；事和数要写得清清楚楚，排得整整齐齐。第一面第一行写好村庄和主家的名字。第二行写上几月几号做什么几个工。买料算半个工，上梁算1个半工，完工后还要扎总数。记其他主家要翻过一页，不能混记。写好后交给你过目。年底就拿着这个本本去收钱，收完了钱就写已结清，没收完就写收到多少钱，还欠多少钱。你做事就是这么有条理，一点不含糊。很少听到说你跟主家有纠纷。

    我很乐意做这些小事，你让我知道读书是有用的。村子里读书风气不浓，能读到小学毕业就不错了。我们在村上读一、二年级，在大队读其他年级。读书路上我们结伴而行，读三年级时队伍还浩浩荡荡，渐渐地辍学的多了，到我读初三，同伴们都不读书，只有我在路上走读。

    除了帮你记工数，还抄过上梁的喝彩词。当时徒弟和伙计都不会说，抄出来好时不时拿出来背记。做屋上梁是农村人的大事，要选黄道吉日请四方亲戚来贺喜。前一天晚上主家就请客，邀请亲戚进场来见证新屋的落成，分享新屋的喜庆，后半夜就举行上梁仪式，第二天中午喝上梁酒。主家的男性把梁请出来用两个三角架架起来放在主屋中间，亲朋好友分站两边。木匠师傅主持祭梁仪式。先祭师傅们的工具，“伏以，好哦。手提金鸡似凤凰，生得头高尾又长，头高顶得千担米，尾长挂得万担粮。金鸡不是凡间鸡，王母娘娘孵小鸡。昨夜三更来报晓，今日就来定吉时。我一不祭东，二不祭西，单祭我鲁班弟子的好工具”。再分别用雄鸡血和酒祭梁。雄鸡双脚用红线绑住，师傅一手抓鸡翅膀一手捏住鸡嘴巴，用雄鸡冠血祭梁，绕着梁边走边喝:“ 一祭梁头千年发，二祭梁尾万代富，三祭梁中太极图。太极图中生彭祖，彭祖寿高八百八，我喝贤东九百九。八百个百，代代发。九百个九，万代有。自从今日掌彩后，荣华富贵万年长。天官赐福，打挂爆竹”。祭梁后把梁升到屋顶最高处，新屋落成。师傅再继续喝彩，一呼百应，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好热闹。喝彩后就抛梁，从梁上向四方抛下各种糖果，馒头，麻糍，下面的人就一窝蜂地抢，上梁仪式在嘻嘻哈哈的欢闹声中结束。小时候一听说谁家上梁，不睡觉也要参加，有热闹看，好玩又有好吃的，满载而归。记得主家要为上梁准备好多东西，其中有个竹塞，竹塞里放红筷子，镜子，饭勺，尺子，剪刀，不知是何用意。

      这些流程由你来讲，肯定讲得一清二楚，头头是道。我很早就对这些喝词感兴趣。它们念起来朗朗上口，有韵律美。表达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对新起点新生活的美好期许和无限向往。庄重的仪式，郑重的宣告，欢快的抢闹，一张一弛中，沉重的生活好像轻盈了；平凡的日子，别样的仪式，生活好像另有一番滋味。喝词和场景的叠加，让人感受到农耕文明时代对富足而又安稳生活的追求，小农经济下的互助共享礼尚往来的世俗人情，还有人定胜天海纳百川的蓬勃气势，更有岁月从亘古时代蜿蜒而来生生不息的苍茫和安定。曾经想过等你有空的时候听你来讲一讲你的故事，记录整理下来。可惜我们对坐闲聊的机会太少，后来有时间又没有心情，终究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