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落魄任天真

腊月二十四日为南方的小年。那天下午,清浅、长青、眼儿还有我,我们四人坐在书架墙的炉子边,煮了茶,讲白话(白话:家乡方言,聊天的意思),从房梁上吊下来的暖黄编织竹灯映照在清浅的脸上,她的眼眶有些许湿润、氤氲,像极了晨初时一潭升起水雾的山间清泉。那一刻清浅极温柔。

炉子里笼起的炭火燃起了微微火光,那是化为灰烬前的炽热。门外狂风席卷,落了一整天的雨,夹杂着丝丝细雪。屋内,四人谈白的内容涉及到旧日生活,探究人类情感本质,以及在有限的一生里充分使用自己的心智和时间,超脱自身局限,获得更自由更完备的性灵。

与同心的人相谈投契时,不自觉地有了分享欲,读了一节我曾写给爱人的信:

我们一起读书、游历、各自经营各自的朋友圈子。劳碌终日,自食其力,谢繁华,乐淡泊,甘寂寞,既独立又互相陪伴。做一个不贪图享乐物质主义的人,惟愿多做有意思的事。互相懂得,互相尊重;互相体谅,又不互相捆绑。在这假意浪漫的万物中,你不是我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而是怦然心动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定。我们不必拘于泥何种形式,我爱你,但你是自由的。

写这封信时,正好在读清平写给小昭的诗:往日的春光里,一个唐朝女子剪去善舞的长袖,她说:情丝啊,情丝啊。

不知为何,此刻的清浅像往日的唐朝女子剪去善舞的长袖,剪去羽毛。深情如清浅,我想她月好清风,长袖善舞至晨光。

四人对坐,谈至最后,只觉一个午后还不够。以前读良宽歌句集里的一句话很喜欢,“想在草庵里,说整夜的话”,真想这样不慌不忙地走下去。在山中生活,群峰万万,你们向我走来,比群山都壮观。能够穿越寒冬去见一面,还能谈谈人生方向,在岁末是一个美丽的句号。

写此文时,恰巧是大寒,也是腊月二十九,一岁终章,大地春回。


窗外的风依旧是紧的,有些冷峭,竹林、田野、溪水储藏着一年的生命气息,只待来年东风。我一向偏爱冷感的事物,冬日萧肃枯寂的山林,寒夜渐凉的残酒,火盆里渐渐熄灭的炭火……

我怀念起夏天司马来山中为我读诗,读艾略特长诗《荒原》,我喜欢上其中一小节: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荒地上长着丁香,

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

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冬天使我们温暖,

大地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

又叫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

我经历的四月也残忍。2022年4月的一天,是我在改造第一个院子时。夜里从山上降下的风,峻烈地吹,雷鸣炸裂,闪电一道一道从空中劈下来白渗渗的,随即阵雨滚滚劈头盖脸打下来,路人、车辆落荒而逃。我从改造的院子骑车回家,随时可能被怒吼的风掀翻在地。

那一场雨成了我这一年的梦魇,无数日从夜里惊醒,缠绕着我,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像是要坠入江底深渊,即便会游泳也浮不起来。一切没有尽头,即便呐喊也只是向着一片虚空。当时满脑子都是《笑场》里的那句话:“大雨里百鬼夜行,有人混入其中,比鬼还高兴。”

回家后,冲进浴室,站在浴霸下,打开热水,冲刷着全身,冷热交替,那一刻我脑子是清醒的。再这样下去,我的能量会全部消磨殆尽。不想再日复一日像只闷头拉磨的驴,完全与我的初衷相背离,这不是我想要的。

在我满腔委屈,气闷的时候,幸好还有眼儿与我结伴同行。世上最幸福的事,是有人信你,有人陪你,有人懂你。眼儿是充满能量的人,她一人能抵千军万马。她从不执拗于他人,也不使他人为难,和她相处很松弛。

在做第二个院子时,是一个七八百平方米的院子,改造起来颇有压力。为了节约成本,诸事亲力亲为。设计、选材料、施工、监工、给施工师傅们准备饭菜,每一项事务都是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施工期间为保证材料充足,师傅们每天有活做,不用等,不拖延,无论材料还是要做的事情,都在第一时间安排到位,我和眼儿事事及时、万事周全,即便辛苦也很有干劲,因为整个团队的气是向上的,并不觉得有多累。

两个人的团队像带着一亿雄兵。不像上半年改造第一个院子,又累又没成效,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拽着向深渊坠去。

十月份,眼儿还去了一趟长沙地做了一个手术,我也扭伤了脚,11月份又因疫情封城,材料进不来,我和眼儿想尽一切办法弄材料,不耽误装修时间。在这样的紧张时刻,工期一刻也没耽误。尽我们所能,两个人拧成一股绳,合成一股力,聚成一条心,再难的事也能如期解决。

一起共事,要与能够滋养你的人同行才能成事。能够滋养你的人,那一定是脾气好,情绪稳定,周身气息平和,做事不会撂挑子。互相给予,共同进退,才会长长久久。

这一年苦中作乐,很多事没法细算,锦袍之下全是虱子。都说写作人贩卖隐私,这是每个作者都难逃的控诉。前些天看到英国哈里王子的自传《Spare》出版,书卖成爆款,首日销量仅次于《哈利波特》,也有人指责他贩卖皇室焦虑。他不写皇室、不写自己的经历写什么呢?总不能让他去写民生疾苦吧,估计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想想哪个写作者不贩卖隐私?如果人生中最隐痛的那部分不能够写出来,那就是空有躯壳,乏善可陈。曹雪芹写自己和家族命运,成就了《红楼梦》;金庸的表哥是徐志摩,但金庸把“表哥”写成慕容复、卫璧、汪啸风;还有更绝的是,徐志摩用笔名“云中鹤”发表过文章,金庸在《天龙八部》里却给一个大淫贼取名“云中鹤”;祖师奶奶张爱玲那真是将全家上下,甚至瓜藤搭柳树的亲戚都写了一遍,包括历史上有名有姓的,没有更猛,只有最猛。三分讥诮三分凉薄的冷嘲热讽,还是需要的。好的作品,当然需要博大精深,也需要浪漫和放浪无羁。

在一个熟悉的环境很难写出深邃的内容,除非你离开后下定决心不再回来。如沃尔夫写的《天使望故乡》,以自身经历出发,写成长之痛,自我索求,感动无数读者,却也惹怒了故乡的乡亲们。后来的很多年里,他只能回望故乡,却回不去了。

我自是没有勇气将拽我入深渊的人全部抖落出来,那些细细密密的情绪无法宣之于口。这两年我想表达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前年签约的第三本书稿,因为稿子一再拖延,也逾期了。一直没有找到我想要的叙事方式。不想再写从前熟悉的故事,再深度一些的探索又未能企及,只好停下来。这也是我这两年的困境。

这两年做酒坊,占据了我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分心乏术。还有百分之十,留给了阅读。阅读也越来越少,有些贫瘠。创作停滞让我感到不安。后来读到媒体人、作家黄菊写郭净老师,用为人与治学两条道路的完整合一,演绎了他的生命体验:无我、无作品、无归处。

醍醐灌顶。我们必须接受当下状态,向前看,然必得把心放宽些。深冬,读《蝲蛄吟唱的地方》,这本书是今年我读过最喜爱的一本书,具备诗意、野性、茂盛、神秘,是不被定义的勇者聚集了奇迹。住在湿地的那个女孩给了我力量,让我照见内心,让我真正放下内心深处的意难平。

我会记得2022年7月22日。是兵荒马乱的一天,也是山静日长的一天。外地来的音乐人驱车六小时,慕名找到酒坊来沽酒。我们坐在廊下品酒,他说曾在大理,有过短暂的田园生活,种菜,写歌,演出,最后还是搬到城里去了。他说我是在替他们这样的人实现了愿望。我们还聊喜欢的乐队和歌手,聊起野孩子,张玮玮,痛仰。

他清唱了一首我们都喜欢的歌,不晓得为什么听歌的人就哭了。我是感动,总会有人不远千里赶来,只为酒,只为唱首歌。他见我听歌听哭了,有些手足无措,只好问我有没有想听的歌,我说唱一首《米店》吧。

他清了清嗓子,唱起来: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唱完后他和我说:“我要走了,下午要赶回去开个会。”

他只在酒坊呆了一个多小时,临走的时候他唱了自己的歌,原是摇滚,可清唱出来换了一种味道,歌曲有些暗黑,歌词写得极好。日后我也会记得这一天,我们在青山下唱了歌。

在音乐人来之前,我去酒坊的路上,我骑着电动车到遇仙桥没电了,阳光灼热,又赶着时间,内心焦急。我联系了花竹小隐的长青,请他来接我。我们一起把电动车推到四组刘队长家充电。

音乐人走后,中午我去山背后的花竹小隐吃饭,闲坐半日,清浅冲泡的好几款茶我都喜欢,尤其那款有茉莉香味的碎银子特别钟爱,喝到嘴里口齿生香。

下午搭李军的大货车去四组的刘队长家取电动车。他告诉我一个地方,有闲置房子。我准备骑电动车去看看。

我沿着山路去找那个房子,山路阴凉,凉风习习。骑进一个山窝窝里,是一个铁皮石斛的种植基地,没有看到老房子,全是铁皮子搭建的,我还没骑到,想要返回,突然从铁棚子里冲出来四五条狗,“汪汪汪”的朝我进攻,吓得我魂飞魄散,来不及将电动车掉头,四五条狗已经合围我;其中一条狗的狗嘴已经贴着我的腿了,吓得我哭出声。

那一下子脾气也上来了,看到地上有木棍,有石头,索性跳下车,捡起木棍朝着五条狗一顿乱打,边打边骂,莫挨老子。上半年经历的所有委屈全部涌上心头,趁着山窝里没人,一边哭一边骂,哭得嘶声力竭,骂到山穷水尽。我一边挥舞着木棍,一边还要弯腰捡石头,一顿乱砸,使劲砸,砸你个狗崽子。我不敢回想那是一幅什么画面。

狗子们节节败退,我才掉好头,推车的时候,手都在发抖,心脏突突突地狂跳,速速骑车离开,一路狂飙,“嗖嗖嗖”地下了山,真是狼狈不堪。

当我骑车到镇上时,路过锡凯家,我将车停在一棵树下,去河边坐了坐,心马上静了下来,刚被四五条土狗围攻的事立马被我抛到九霄云外。

在河边看到一首诗:

埋身在山谷,

如有一天野花疯长,

那便是我在讲。

院子改造完成后,在某个冬日的清晨,起床推窗,被院中银杏树落叶的场景迷住了,来不及洗脸,化妆,穿秋裤,穿袜子,套上毛衣帽子,带本书,搬着椅子往树下一坐,金黄的银杏叶一片片落下来,我听到了落叶的声音,落叶的那一瞬间,我完成了我多年的心愿,山野万里,薄酒一杯,来日方长。

这一年在悲欣交集中结束,对我来说,行动是重要的,创作也是重要的,希望来年能拥有清澈透明的自由。

最后,我用《蝲蛄吟唱的地方》书里的一首诗结尾:

受困于内,

爱成了被囚的野兽,

咀嚼自己的血肉,

爱须自由徜徉,

停靠在自己所选的海岸,

方可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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