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大侦探×名侦探学院】星月

1.

“先生,如果哪一天我交给你一张令牌,让你离我远去,你会做这样的事吗?”

“我会假装离去,然后默默地在后面辅佐你。”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2.

离开南国的前一夜,没有听从属下们的劝阻,炅独自去了太子府,院中朗月入怀清风徐徐,撒太子坐在廊下赏花斟酒。

炅坐到他身旁,执起另一盅酒一饮而尽,就像过往每一次一样。

撒伸了伸手,想提醒他身子骨不好不要贪杯,却又在中途悻悻收回手臂,叹气:“我竟分不清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说真心辅佐我是假,说不会离开是假,说高山流水是假,那想必说身子骨孱弱也是假吧?

也好,也好,这一次是假的也好,作为朋友我真心希望你长寿安康……

“你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炅摇头轻笑:“我知道,你不会。”

的确,虽然撒太子什么都没说可是炅先生就是知道他不会,就像今天晚上,他没说他会等,他没说他会来,可是他们就是知道。

戌时一刻,炅起身准备告辞。离间湖、南两国的大计已成,湖国一真一假两位公主均命丧南国京都,湖、南两国大战一触即发,他计划今夜亥时携木兰国众士回归故土,重振木兰。

“先生,你要走了吗?”

炅没有回头,这句“先生”是撒最后一次叫,也是炅最后一次听,踏出这个院子,他们从此再也不是君臣,再也不是朋友,再也不是.....

“所以我是你的棋子?”

炅身子一僵,他记得这是那日得知真相后鬼侧妃问撒太子的话,那时她肝肠寸断,万念俱灰,似乎用了所有的力气问出了这句话。想必此时他的神情亦如是吧?炅没敢回头看,在袖中攥紧拳头,他的身影没入一片黑暗中。

3.

二一二年,本来相安无事的湖国、南国突然交战,战争长达五年,两国生灵涂炭。

二一七年,湖、南两国停战,湖国帝姬蓉公主和亲南国,红颜薄命,命丧大婚典礼,湖、南两国交恶,大战重新燃起。

二二三年,耗时六年的战争告一段落,湖、南两国两败俱伤,木兰国坐收渔翁之利,在炅皇帝的带领下大举收复木兰国曾经的故土。

二二四年,木兰一统三国,炅开启庆佘年,国号日火,史称庆佘太祖。自此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社会一派欣欣向荣。

4.

二三七年,刚过艾服之年的炅帝身体每况愈下,太医院整日跪在寝宫外殿唉声叹气心惊胆战。前朝后宫一时波涛暗涌,关于帝位人选争论不休。

三月莺时,桃浪翻涌,宫人们撤下冬天厚重的皮毛帘子,换上了轻轻软软的软烟罗。躺在病榻上,透过银红的霞影纱看向外面,与窗外千百根翠竹相称,让面露灰败之色的炅帝也生出几丝蓬勃之意。他招招手,气若游丝地对着內侍嘱咐:“去把纬儿叫来,让他拿着他的琴,朕想去院子里坐坐。”

內侍大总管诚惶诚恐,一边派利索的小太监去传召皇五子峻纬,一边暗暗做好准备。这当口,眼见皇帝要西去,身后诸事却是一点没交代,现在皇上召见哪位皇子,那保不准就要传位给哪位皇子喽!

搬了软塌放置在院内,炅帝看着眼前还不及弱冠的少年稚嫩的脸庞,叹气:“纬儿,过来。”

周峻纬离开琴案,乖巧地跪在软塌前:“父皇。”

“父皇知道你是个至纯至善的孩子,你想将来继承父皇的位置去治理国家吗?”

周峻纬点头,眼睛里亮晶晶的是属于少年人的天真和赤诚:“儿臣愿意继承父皇的志向,带给万民平稳、富足的生活。”

“好孩子。”炅帝点头,颤颤巍巍从袖内拿出一道圣旨:“你母亲帮你寻了郝、甄两家做你的助力,他们都是跟着朕从战场上下来的老臣,可以信任。”

“但是——”炅帝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起来:“你须牢记帝王纵横之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绝对不能让某一家权势过分压过另一家,只有他们互相制衡互相竞争,你才能平安才能有一展拳脚的机会!”

周峻纬被父亲突然亢奋的状态吓得有点儿懵,糯糯开口:“父皇,阿齐不会背叛我的……”

“峻纬!”炅帝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肃穆:“甄齐与你志趣相投,幼时就进宫做你的伴读,他是你最信任的朋友甚至…!可是帝王这条路上注定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更没有感情!你必须,也只能独自一人走完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你要确保你的国家你的百姓安居乐业富庶康健,为了他们你要舍弃一切,必要时包括你自己的性命——你可以做到吗?!”

少年人惊讶极了,这是过往十八年他不曾想过的,他眼前浮现出挚友的容貌,最终艰难的点头:“儿臣一定做到。”

得到周峻纬肯定的回答,炅帝像是突然泄了提神的那口气,撑起的身子重新跌回软塌,虚弱地点头喃喃:“最是亲近之人不可轻信,最是亲近之人不可轻信啊……”

“为什么?父皇,您也曾被亲近之人背叛过吗?”

炅帝混浊的双眸闪过伤痛,想起临别那天撒苦笑着说分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是我,背叛了他。”

周峻纬年幼时常常听宫人们讲炅年轻时是如何卧薪尝胆,潜伏在南国太子身边搅动湖、南两国风雨的故事,心里猜了个大概,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安慰炅帝。

“他是三月来的,我三月去……是不是这次可以与他并行了?”炅想起那年他初入南国京都,潇洒恣意的红衣少年从马上跳下走到他身边,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先生,我信你。”

5.

太子殿下,我来了,这次,我不骗你了

6.

二三七年三月,庆佘太祖炅皇帝驾崩,因其在位年间后宫未设皇后之位,故独自葬于皇陵。

皇五子秉先帝遗志,手握传位诏书,得甄、郝两大世家支持,继承大统,史称庆佘世祖,开启峻纬之治。

新帝上位,大兴科举制,同年甄相致仕,甄氏嫡子 新科状元 甄齐官拜丞相位,居百官之首。郝氏女应召入宫,封贵妃位。

7.

甄齐与五皇子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二二〇年的秋季,十月子春,桂香满园。刚刚重建的木兰国百废待兴,本该富丽堂皇的御花园里杂草丛生,大人们在殿内讨论战术军情,五岁的甄齐闹着让內侍抱他去花园里逮蛐蛐。小小的孩子一放进草丛就被淹没,內侍们惊慌失措地叫着,弯腰在草丛里捞着。

“嘘~”甄齐抬头,看到面前站着的小豆丁,来不及说什么急急忙忙把那孩子也拉着蹲到他身边:“你也是跟着父亲母亲进宫的吗?”

小豆丁点点头:“算,算是吧。”

“你会逮蛐蛐吗?”

“什么是蛐蛐?”

甄齐左顾右盼,然后指着不远处的一只小虫子给他看:“就像是那样!”

小豆丁歪着头砸吧砸吧嘴,站起来迈着还不熟练的步子走过去,一把抓住小虫子的翅膀拎了过来:“喏~”

甄齐捂着嘴,瞪大眼睛:“你这么抓它它会疼!”

小豆丁一脸迷茫:“不是你说你要这个?”眼见甄齐皱着脸要哭不哭,虽然并不明白一只虫子而已何至于此,但周峻纬还是把虫子塞给了他:“别哭了,虫子给你,你放生~”

甄齐弯着眼睛笑:“你真好~”

周峻纬蹲在他身边无所谓地耸耸肩:“你想要的,我给你,别哭!”

“噗嗤——”甄齐觉得好笑,揪揪小豆丁的耳朵:“我比你年长,何须你给我?男孩子就应该用自己的力量去获得想要的一切!”

周峻纬懵懂的点点头:“知道了~”

二二四年,木兰一统天下,庆佘王朝建立,九岁的甄齐被送进宫做皇五子伴读。

从御书院下了课,峻纬拉着甄齐的手颠颠地往自己寝宫跑,后面一大群宫女内侍们提着裙摆扶着帽子追,一边追还要一边喊“五皇子您慢——点——儿——!诶呦祖宗们——等等——我们!”

两人听了嘻嘻哈哈笑,跑得更快,一进内殿就把靴子书袋甩了一地,一人抱起一杯水咕咚咕咚地牛饮。

“哈哈哈哈哈哈你喝水怎么像猪进食?哈哈哈哈哈哈”甄齐指着周峻纬大笑。

“啧,不许笑!”周峻纬扑上去就抓甄齐的痒痒肉,两人手足相缠滚在一起。“咳咳!”猛地头顶传来咳嗽声,甄齐抬头一瞧,是炅帝身边的内侍总管,他吞了下口水,向旁边看去——逆着光在他俩身上投下一片阴影的正是炅帝。

“臣,臣.....”甄齐急忙松开峻纬,磕磕巴巴跪在地上开口:“臣御前失仪,罪该万死!”

炅看着甄齐小小一个孩子故作成熟,一板一眼地说出这一番话,不由觉得好笑,蹲下来把甄齐拉起来帮他拍拍身上的土:“无妨,你俩继续游戏不用在意朕,朕只是听太傅说纬儿最近功课不错,来瞧瞧。”

虽然炅帝这么说,但甄齐和峻纬肯定不可能真的继续旁若无人嬉戏打闹,宫女帮他们整理了衣服发饰,他俩便假装乖巧地坐在一起。

“纬儿你喜欢阿齐吗?”

峻纬笑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使劲儿点头:“喜欢!父皇,我今天可不可以邀请阿齐和我一起住?”

按道理来说宫门落锁后外男是不允许留宿宫中的,但是.....看了一眼小儿子亮晶晶的眼睛,炅帝无奈苦笑:“朕准了,那你是不是应该先问问阿齐的想法?”

周峻纬立刻转头看向甄齐:“阿齐?阿齐!阿齐~”

甄齐捂脸,也使劲儿点头,然后与峻纬互相看着对方呵呵傻乐。

入夜,激动地睡不着的周峻纬摇晃着身侧的甄齐:“阿齐阿齐!”

甄齐揉揉眼睛:“嗯?”

“你还记得第一见面你和我说什么吗?”

“.....你真好?”

周峻纬推了一下甄齐,翻身盘腿坐在床上:“你那天和我说——男孩子就应该用自己的力量去获得想要的一切,阿齐,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甄齐认真的想了想,郑重其事:“我想睡觉。”

“阿齐,我想将来成为父皇那样的人!”

甄齐反应过来,一个骨碌爬起来看向周峻纬,他马上就被对面八岁少年眼中的光亮所震惊。

“阿齐,我说,我将来想成为父皇那样的人——有勇有谋,深入敌营搅动风云,一统天下让万民敬仰,让百姓安居乐业富足安康!”周峻纬觉得想一想就是很快乐的事:“我要做,你会帮我吗?”

纱帐内年长一些的少年沉吟了片刻,郑重地抱紧年幼的少年:“好,阿玮,你要做便去大胆地做,我们甄氏一族在你身后!”

周峻纬歪头:“那你呢?阿齐,你不肯在我身后帮我吗?”

甄齐笑着揪揪他的耳朵:“我当然是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去做啊~”

8.

二五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晚,丞相府,湖心亭。

周遭吵吵闹闹,周帝看着面前已经气绝的人和他身下那片狰狞的血迹,缓缓蹲下,一切纷乱似乎都被隔绝,他抓着甄相毫无温度的手轻轻去揪自己的耳朵:“阿齐.....”

9.

“阿齐!”

甄齐闻声回头,看到窗外掂着脚冲他招手的郝丹姝。“你来干什么?”用书本挡住脸,甄齐小声问她。

“贵妃娘娘传母亲进宫,听说你和五皇子在御书院念书,我便一起来了!”郝丹姝捂着嘴偷笑:“我等你们散学后一起去玩儿啊~”

甄齐还想回答什么,突然头顶传来太傅的咳嗽声,吓得他一缩脖子,垂头丧气地被拎起来背书,坐在他旁边的周峻纬诧异,探着头看向窗外:“丹姝?”

郝丹姝弯着眼睛向他招手,又指了指甄齐,嘻嘻哈哈笑。

郝丹姝与峻纬、甄齐一同长大,因为父亲是护国将军所以自幼不爱红装爱武装,蹦蹦跳跳像个男孩子,跟着甄齐他们一起爬树一起捉蛐蛐逮蚂蚱,样样不落。

“阿纬,将来你会娶丹姝吗?”散了学三个人拉着随行的宫女內侍在御花园捉迷藏,甄齐和周峻纬一起躲在狭小的假山洞里,他突然问。

彼时十一岁的周峻纬对于“嫁娶”还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关心现在会不会被小宫女找到,他压低声音,拍拍甄齐的肩膀:“可是她喜欢的是你啊~”

甄齐默然,“如果....她喜欢的是我,那么将来你会娶她吗?”

周峻纬用手捂住他的嘴:“嘘!小点儿声!......阿齐你怎么了,我不是说过——你想要的,我给你,别哭~”话音刚落,他俩就因为聊天太大声被小宫女找了出来,“哎呀都怪阿齐!”周峻纬垂头丧气,不情不愿地从山洞钻出来,回身把手递给甄齐:“来吧,我拉你出来”

洞口逆光,晃得甄齐看不清周峻纬的脸,只能勉勉强强看清被光包围着的他的轮廓。揉揉眼睛,他把手递给周峻纬,出来的那一刻甄齐忍不住叹气

“我想要的,你可以给我吗....”

10.

二三八年元月,周帝召郝氏贵女入宫,封贵妃位,因国丧期间,未按照礼制准备全套册封礼。

帝妃大婚当夜,甄齐独自坐在丞相府湖心亭饮酒赏月,遥遥可见皇城内宫里的张灯结彩。他给两个酒盅依次斟满酒,拿起一杯饮尽,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你怎么来了?”

周峻纬别扭地扯了扯身上的红袍,学着甄齐的模样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阿齐,你可曾怪我?”

“......不曾。”

周峻纬苦笑,其实问之前他就知道他的回答一定是不会,尽管他没说什么可是他就是知道,就像今天晚上,他没说会等,他没说会来。

“阿....陛下,臣很高兴,我们终于做到了不是吗?”甄齐弯着眼睛笑,轻轻与周峻纬碰杯,就像过往每一次一样:“微臣真的很高兴。”

“阿齐,我们,”周峻纬叹气,苦涩地看向甄齐:“阿齐,我们都长大了,我们,我们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总要和过去不一样的。”

“是啊,总会改变的.....”

11.

二五〇年元月,周帝赐婚唐太子与甄相嫡长女,定于二五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完婚。

太子大婚前夜,周帝处理完朝堂奏折,有些头痛,揉着眉心问身边侍奉的内侍总管:“几时了?”

“陛下,已经申时三刻了。”內侍总管给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立刻端来温度正好的雪梨盅。伺候着周帝喝了雪梨盅,总管小心翼翼问:“陛下,今天您想去哪个宫歇着?”

“去丞相府吧。”

内侍总管手一抖,眼皮直跳,故作镇定地点头:“老奴去安排。”

周帝轻笑:“朕自己去便好,你们伺候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明日就是太子大婚,朕要去和丞相商量一二。”

12.

酉时一刻,周帝像往常一样没有惊动丞相府护卫,从甄齐专门留给他的小门进入丞相府后花园。相府张灯结彩,道路两边的树上挂着红色缎花,为明日的太子大婚做足准备。在一片朦胧红色中,周帝看到远处湖心亭烛火闪烁,亭子四周纱幔尽数落下,纱幔中人影绰绰似乎是甄相在独饮。

奇怪,甄相喜欢在湖心亭饮酒赏月,但他喜欢把湖心亭弄得四周通透,这样喝酒时抬头便可赏月观星,今天怎么这样反常?莫不是他身体不适不能吹风?周帝疑惑,不由得脚下生风快走几步...

“嗖——”一声锐器划破天空的声音,周帝脚步顿住,胸口猛地疼痛,他看着不远处湖心亭里的人影被一支利箭贯穿,他想跑过去,却怎么也走不完这短短几步路。

茫然不知所措时,周帝没注意一旁的草丛中有黑影窜过,与那人撞在一起,他感觉脖颈一痛,眼前发黑失去知觉。

酉时三刻,昏迷中的周帝睁眼,被眼前的侍卫吓了一跳:“!”“你们家老爷呢?”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周帝抓住侍卫的袖子问道。

“陛下!我家老爷——我家老爷!被人杀死在湖心亭了!”

13.

站在甄齐尸体旁,周帝沉默着打量亭中众人。

唐太子,凯侍卫,韬提司,蒲太医。

他们四人中,究竟谁是杀死甄齐的凶手?

看着大家面上言笑晏晏嘻嘻哈哈,实际却各自怀疑互相打量,周帝决定撒一个小小的谎来消除大家对于他身份的忌惮:“朕...刚才也遭到了袭击,现在很多事情并不能很好的想起来,你们就各自说说你们今天一天的时间线吧。”

14.

陛下有点儿不对劲儿。

韬提司眯着眼睛观察着面前有些过度兴奋的周帝:“丞相死了他这么高兴的吗?”

蒲太医挑眉不置可否:“高兴的是有点儿太明显了,起码过去的日子里他从来没想着要踢太子屁股,也没想着调戏我.....所以今天要不他就是杀死丞相的凶手,要不.....”

蒲与韬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震惊。要不周帝是杀死甄相的凶手,要不就是周帝根本没有失忆!

“可是他没失忆的话为啥会这么高兴呢?”被追着殴打的唐太子躲到他俩身后,疑惑道。

“听说过物极必反吗?有时候心痛到极点反而会表现的很兴奋。”韬提司不置可否地扔下一句便走开去检查甄相尸体了,留下唐太子继续迷茫:“我的岳丈老泰山死了我父皇为什么会难过到极点?”

蒲太医无语,装模作样抓起唐太子的手腕把脉:“太子表弟,你可能脑子不太好。”

15.

整理出现有的证据和人物关系,周帝深吸一口气看向坐于两侧的众人:“那么,诸位请开始吧——”

16.

“你没有失忆。”

韬提司坐到周帝对面,平静的提出他与蒲太医经过刚才的搜证与讨论后一致的猜想。

周帝扯扯嘴角:“不愧是我儿。”

“......”韬眉头跳了跳,强忍怒气:“你早就知道我是你的血脉?”

周帝不置可否:“朕从来不曾否认过你的存在。”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娘!为什么要杀我全家!”韬倔强地不肯掉眼泪,但是少年人的眼睛已经通红,紧紧攥住的拳头颤抖着。

“韬啊,听说过钩弋夫人吗?”

韬的身体一僵,看着眼前面若冠玉笑意晏晏的年轻帝王,他的内心生出一股强烈的寒意。“钩弋夫人名赵氏,河间人也。得幸武帝,生子一人,昭帝是也。武帝年七十,乃生昭帝。上居甘泉宫,召画工图画周公负成王也。于是左右群臣知武帝意欲立少子也。后数日,帝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狱!’夫人还顾,帝曰:‘趣行,女不得活!’夫人死云阳宫。时暴风扬尘,百姓感伤。使者夜持棺往葬之,封识其处。其后帝闲居,问左右曰:‘人言云何?’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女不闻吕后邪?‘”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尽管韬年少有为不自卑,但刚及弱冠的少年在得知真相后还是有些发懵,仿佛自己十多年冲天的恨意突然变得可笑至极。

周帝扬扬下巴,示意他畅所欲言。

“您可曾对我娘有过情意?”

周帝挑眉:“我以为你会问我属意你和阿唐谁继承皇位。”

“您对我娘可曾有过情意?”

“未曾。”

“您可曾对谁有过情意?在您的这三十五年里,可曾,对谁有过情意?”韬一字一顿,执着地问。

周帝轻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朕送你一句话,作为你认祖归宗后的第一堂课——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王这条路上注定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更没有感情,你必须,也只能独自一人走完这条无法回头的路。”

文韬静静地看着周帝,看他形似癫狂地说出这一番话,看他眼神闪躲,看他眼角发红,看他自欺欺人。这一刻文韬突然有些释怀了,这个执掌着万民生死的男人,也不过是个终生爱而不得的可怜虫。

“搜证时我在他的尸体上找到一封信,应该是留给陛下的......我没看。”韬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信封放在周帝面前,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会儿我去帮你叫唐进来。”

17.

唐不知道之前韬到底和他的父皇说了什么,当他战战兢兢坐到周帝面前时,惊讶的发现周帝眼圈发红。

“父...”脱口而出的父皇被唐生生压回嗓子里,他垂头丧气,小心翼翼地叹了口气:“陛下。”

周帝凝视着唐,眼神似乎和过去一样的慈爱宠溺,不,似乎又不一样,今天他的眼神里仿佛又多了许多的悲伤和怀念。“你和你亲生父亲...越长越像了。”

唐震惊道:“父皇你不会一直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吧?天哪你的心也太脏了吧!”

“.....”周帝咬牙切齿地拍拍唐:“听蒲太医的话,有时间去看看脑子吧,你确实脑子不好使。”

唐还在持续震惊中:“父皇你太可怕了....你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你还给我和甄氏女赐婚,那明天洞房花烛不就全都完蛋了?”

“所以我今天这不是来找甄相商议此事了!”周帝悲伤的情绪被唐破坏的一干二净,他擦着鼻涕,气急败坏地踢唐太子的屁股:“不肖子孙!要是被我查出来是你杀了甄相破坏我们的大计,我给你发配到边疆种土豆去!”

唐被追的满屋乱窜,一边躲一边大叫:“哎呀父皇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你怎么又和甄相是’我们‘了?他不是要谋反嘛,为何今日你又说他是你的人?!”

周帝脚步顿住,原本吵闹的卧房一下鸦雀无声,他扯了扯嘴角,落寞道:“他一直是我的人,从年幼时初见,到今日我们君臣阴阳两隔,甄相一直是我的人——他助我夺嫡,帮我稳定前朝,替我处理青梅去母留子,娶我不想娶却不得不娶的女子帮我巩固皇权....阿唐,你父亲不是奸臣,他是站在我身边,陪我一起浴血奋战的兄弟。”

“.....”与周帝做父子时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彻谈,如今身份挑明他不是他的血脉,周九唐反而觉得自己好像开始了解这位养父了。

“不是我。”周九唐前所未有的正经严肃:“陛下您可以信我,杀死他的人,不是我。”

18.

在看到屋子里那个被打开的八宝箱时,蒲太医就知道自己瞒不住了,他拿着空箱子走到周帝面前,一改之前文弱孤傲的神态,挺直腰杆与其平视,气场竟不输周帝。

周峻纬从未见过父亲口中的南国撒太子,但是此刻从蒲的身上他似乎明白了父亲终其一生的痛苦。

如果,如果生在和平年代,如果没有国与国之间的战争,父亲与撒太子,他与蒲,是不是真的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呢?

可惜没有如果。

19.

蒲对父皇和母妃最后的印象,永远停留在二十年前。

久卧病榻已经骨瘦如柴的撒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把那枚冰冷坚硬的传国玉玺塞到他的掌心,似乎是有千言万语想倾诉,最后却只是落下两行清泪:

“小蒲——!”

“国可亡人心不可亡,记住了吗,国可亡,人心不可亡!”

蒲被吓得不敢哭不敢说话,直到被一边的母妃狠狠拧了一把方才如梦初醒:“记住了,儿臣记住了——国可亡人心不可亡!”

撒松了口气,跌回床榻,双手向上伸,似乎挣扎着要抓什么东西。蓦然,他双眼放光,仰天长叹:“得先生我之幸事,得先生我之哀事!”连叫数声而亡。

南国亡国之君的丧礼十分简陋,只有几名曾经的南国人来吊唁,五岁的蒲懵懵懂懂披麻戴孝,跟着鬼侧妃跪在灵前,麻木地看着来来往往众人。

“阿蒲啊,你要乖乖听话哦~”鬼侧妃温柔的摸着蒲的头,弯着眼睛浅浅的笑:“母妃不要你辛辛苦苦振兴南国为我们报仇,母妃只要你乖乖的长大,找到一个你心悦,也心悦你的人,平安一生就好了。”

蒲抬头看着鬼,大大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懵懂和迷茫:“母妃你呢?不和阿蒲一起吗?”

鬼看向一旁的棺椁,笑的温柔:“今天是你父皇的‘迎三’,他要接母妃一起走。”

“母妃,什么是迎三?”

“迎三啊?就是说你父皇已经离开了我们三天,他的灵魂要被神、佛使者迎接去了。所以一会儿阿蒲要跟着来念经礼的大师傅们一起大声为你父皇祈福,好不好?”

阿蒲用力的点着头。

“我们阿蒲真的好乖哦,那么现在你听母妃的话,闭眼开始祈福吧,母妃不说睁眼就不可以睁眼哦~”

阿蒲紧紧闭着双眼,大声地跟着僧人念经礼,突然周遭一片混乱。人们哭着叫着,渐渐屋里只剩阿蒲一个人还在认真的大声念经,侍奉他们的老奴哭着抱住他让他睁眼,阿蒲执拗地摇头:“母妃说,她要我睁眼我才可以睁眼!母妃说她要我睁眼我才可以睁眼……”

20.

鬼在成为东宫的鬼侧妃之前,也曾是花儿一样明媚的少女,十八班武艺样样精通,天天嚷着要和父兄一起在战场上厮杀御敌。

如果十六岁的鬼没有遇见十八岁的撒,也许她真的可以成为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可惜没有如果。

十八岁的鬼带着甜蜜嫁入东宫,她开始期待与她的意中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她开始放下刀枪开始学习怎样成为一个贤淑温柔的妻子。

她喜欢做好一桌子酒菜等撒回宫把酒言欢,她喜欢坐在距离朝堂最近的廊下晃着腿等撒下朝,她喜欢故意把字写的歪歪扭扭让撒无奈地刮着她的鼻子说她“笨”....

她喜欢等着他,可是等他的夜真长啊,等他的时间真难熬啊,鬼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等,等来的却是湖国公主要来和亲的消息。顾不上仪态,她提着裙摆飞奔到他的面前,她希望他能告诉她自己只是情非得已。

可是为什么她的夫君脸上是那样开心的笑容呢?鬼用力咬着下唇,委屈地看着撒与同僚们大笑离开的背影,于是鬼侧妃明白了原来她的夫君并不心悦于她。

没关系啊,起码她还在他身边不是吗?

鬼幼稚地缠着撒,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你爱我吗?”只要他说一句“爱”,她就愿意被他一直骗,起码,他还把她留在身边啊....

“我的毒药是给你准备的。”

鬼扯起一个笑容想埋怨撒怎么又在胡闹,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她张了张嘴,脸上的笑容被眼泪打得稀碎,努力想保持平静声音却抖得几乎发不出来:“啊....你要杀我?”

“你们鬼家族,对我未来一统江山是最大的威胁,从你爷爷开始到你的父亲,功高盖主,现在还要把你送进宫牵制我....”撒冷冷地看着面前惊愕的少女,薄唇轻启:“我怎么可能和你在一起?”

“所以,我只是你的棋子?”

“是。”

21.

蒲年幼时总是喜欢坐在母妃的臂弯里听她讲故事,母妃的声音柔柔的,笑容也浅浅的,无论他怎样调皮母妃都不会责怪他,似乎母妃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雪人,不会真正的开心也不会真正的生气。

“母妃母妃,您爱慕父皇吗?”鬼笑着用手帕帮蒲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轻轻点他的额头:“阿蒲乖,对于帝王家来说是没有爱情的,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于是小小的阿蒲知道了,原来母妃并不爱慕父皇。

可是,母妃,您为什么又选择和父皇一起离开呢?

阿蒲站在撒的棺椁前,看着撞死在灵前的鬼,掉不下来一滴眼泪。

22.

“蒲太医,你是否有对甄相动过杀机?”

“不错。”蒲不屑地轻笑:“所以你想杀了我吗?像你父亲杀死我父亲那样,也让我去死吗?”

周帝看着蒲的眼睛,似笑非笑,一字一句地问:“撒蒲,你知道对于你来说最残忍的惩罚是什么吗?”

“.......”

“是我——你最痛恨的人,亲手放了你,并且要你永世不再踏入京城半步。”

23.

二五二年四月二十三日,丞相甄齐被刺杀于相府湖心亭,享年三十六岁。周帝痛失良相暴怒不已,亲自审理丞相被刺案,于四月二十四日子时锁定真凶,大义灭亲把凶手唐太子压入天牢。

二五二年四月三十日,废太子周九唐因刺杀朝廷一品大员,赐三尺白绫自缢于牢中,震惊朝野的“刺甄案”尘埃落定。

二五二年七月初五,周帝寻回流落民间的皇子,周文韬以皇帝独子的身份入住东宫。

二五二年腊月二十八,周帝颁布谕旨,甄氏女甄九舟,自幼在皇家寺庙为国祈福,品行纯良容貌娟秀,赐婚韬太子,择日完婚。

二六七年四月十三,五十岁的周帝禅位于太子周文韬,韬帝即位,史称庆佘明祖,国号享耳。自此,木兰国庆佘年,明祖皇帝开启了长达三十年的文韬之治,国力达到顶峰。

24.

周峻纬最后还是没有把害死甄齐的凶手绳之以法,是因为炅帝当年临终前对他的嘱托——善待撒太子的后人。

不杀他,是周峻纬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拆散他和文韬,是周帝为了弥补自己内心那个再也不可能改变的遗憾。

可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周峻纬内心是庆幸的,阿齐那样优秀,一定不希望自己的死是因为党派争斗间拿不上台面的鸡毛蒜皮小事,如今为前朝旧恨而殒命,想必他若泉下有知,也不算辱没他吧?

只是阿齐,你用生命为所有事情画下的句号,我又该怎么继续书写下一段故事呢?

25.

“嗨,你听说了吗,新帝继位竟然没有册封潜邸的太子妃为皇后!”

“什么?那太子妃不是太上皇亲自赐婚的正妃吗?”

“嗨,这咱们怎么知道啊,没准又是什么皇家的爱恨情仇呢!说来也真是奇怪,咱们木兰国一统天下后,连着这三位帝王都没册封皇后!”

“啧奇怪奇怪真奇怪!”

“....快吃吧,吃完面咱们还得继续拉货,那些劳什子皇家密辛咱们老百姓可管不着,自己够吃够穿比什么都强!”

道路两旁的面摊上,几个拉货的壮工唠着闲嗑,隔壁桌微服私访的太上皇周峻纬默然。父亲临终前曾对他说这条路注定是孤独一生的,这话他也一字不落地交代给了韬,也许父亲说的对,从决定要做帝王那日起,确保百姓生活安康抵御外族侵略就是他们终其一生要完成的唯一一件事。

可是帝王也是人,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有难以启齿的心事。于是他为炅帝保住了南国撒的最后血脉;韬为他迎娶了甄九舟,创造了两姓共同的血脉。

三代帝王绝情绝爱一生痛苦,换得如今太平盛世,这算值得吗?

那么,经历亡国之痛挚友背叛郁郁而终的撒,一生活在愧疚中英年早逝的炅,忍辱负重背负奸臣骂名最终在湖心亭被一箭穿心的齐,远走他乡永世不得进京与恋人相见的蒲,孤家寡人身处波涛暗涌中的韬,长困后宫用余生怀念前十五年恣意生活的唐,明明所慕之人近在眼前却不能开口倾诉只能守护的凯,还有现在坐在这里刚过艾服之年却已两鬓斑白的他自己。

千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他们吗?

26.

阿纬亲启:

唐的事我已知晓,当年花田醉,犯下一生不能弥补的过错,我无颜面对你和丹姝。但如今事情迫在眉睫,我猜你定是想要偷梁换柱,让唐和韬恢复原本身份,假戏真做促成良配。

只是大计将成却欠一把东风,如今唯有我以死为饵,揭开整件事情始末,你才能放心大展拳脚。今日蒲约我酉时在湖心亭小叙,我想他必然要击杀我来扰乱朝堂,引起甄、郝两家对立最终坐收渔翁之利。我左思右想,欣然往之。

你年幼时总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想要睡觉想要吃饭想要开心想要当官......其实数十年我想要的左右不过只是一个你。然而时局至此已无更好的应对办法,我只有慷然赴死,才能换你心想事成,我遗憾,但我不悔。

阿纬,我总是处理不好我们之间的距离,但此时坐在湖心亭对月自酌,却突然平静下来。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阿齐绝笔

00.

二二〇年秋季,十月子春,桂香满园。刚刚重建的木兰国百废待兴,本该富丽堂皇的御花园里杂草丛生,大人们在殿内讨论战术军情,五岁的甄齐闹着让內侍抱他去花园里逮蛐蛐。小小的孩子一放进草丛就被淹没,內侍们惊慌失措地叫着,弯腰在草丛里捞着。

另一边炅帝五子峻纬被乳母抱着出来晒太阳,小豆丁扑腾着腿想要自己溜达,一落地就钻进草丛看不见踪影。

甄齐惊讶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小豆丁,小豆丁咬着手指也歪头看他。

“哎呀祖宗您吓死奴婢了!”乳母一把抱起五皇子,嗔怪着他的调皮捣蛋,一边向远处贵妃寝宫走去一边检查杂草有没有划伤他的胳膊腿。

五岁的甄齐与四岁的峻纬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00.

二〇八年,木兰国太子炅化身江湖人士炅谋士来到南国,未见其人,“得之可得天下”的传言已经传遍京都,炅成为诸皇子追捧拉拢对象。

潇洒恣意的红衣少年打马穿过宫门,侍从小声对他耳语,提醒他前面的小轿里坐着的就是炅谋士,传闻得之可得天下。少年挑眉,轻笑道:“吾乃父皇亲封的东宫太子,文能撰经修稿,武可上阵杀敌,何须什么谋士?!”

小轿内炅轻叹,挥手示意随从驱车赶往大皇子府。

二十二岁的炅与十九岁的撒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27.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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