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冰激凌蛋糕。送来就是切好的，抹茶、牛奶、草莓、巧克力四种口味，每种两块，拼成一块大的蛋糕。我很喜欢吃蛋糕，经常去甜品店买小蛋糕。但是我不能吃凉的。

可是他们都看着我，期待从我这里获得一些赞许。我知道或许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特别爱我。我们这批人，换来换去每次过生日几乎都是这批人，都是我的家人，这个假期除此之外已经过了两次生日了。每一次都是普通的蛋糕，只有这次是冰激凌蛋糕。或许因为今天是给我过十八岁生日，一辈子只有一次。

我吃了两口。恐惧从肚子升到心底，我把蛋糕放在桌子中央，我说，挺好吃的，但是我不能吃凉的。

我害怕。

我知道你不明白。这种感觉有点像你害怕让你过敏的东西，不过不完全像。这种感觉更纠缠、更漫长、更歇斯底里。这种感觉是慢慢生长出来的，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结束，这也是让我感受到恐惧的原因之一。

往前追溯到中考前我请的那一个月病假。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双相情感障碍，但是还没有确诊。并发症一直在纠缠着我，我头痛、发烧，难过时伴有腹痛，这个时候痛经开始纠缠我，直到现在，双相情感障碍已经离开我了，痛经还在缠着我。

在宿舍里我习惯和朋友们说放个月假，因为每个月我都会请假。其实假请得并不顺利，我轻松地就拿到请假条，有时候还在办公室闹点笑话出来，但每次父母电话我都打不通。我不好意思让爷爷这么大年纪还来接我。我自己打出租回去。

我没有手机，也不愿意在学校门口站着等，边走边看路上有没有出租车。从高中校门口走过我们这个小城市唯一一所大学的校门口，有时候下着雨，有时候下着雪，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是晚上。我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上车，唯一不变的是每个我都忍受着疼痛。

我习惯这样溜达，事实上我不止在这种时候溜达。我不知道哪天晚上走出校门就会发现我的家长没来接我，这个时候我也会往家的方向溜达。放小假没有人来接我，我也要找办法自己回家，学校周围除了公交车不好交通，我也会溜达出去一段距离再想办法。当然我也逃过学，从校门口溜达到剧院门口，剧院白天不开门，再去它后面的图书馆，图书馆那天也没开门。天还下着雨，我不好在外面继续呆着，我就坐公交回家了。

我很讨厌他们不接电话。我放小假回家发现家里没人被关在外面几个小时不止一次。好像只要我有需求他们的电话就不会打得通。我向他们抱怨两句也没有用，我们家里没有会安慰人的。我也不爱吵架，我爸从来吵不过我，没意思；我妈吵架不讲道理，也没意思。最没意思的是他们看起来很忙，我就像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但我其实没钱花。这是最没意思的。如果我有很多钱，我不介意我没有人爱。

一开始我贴暖宝宝，吃田七胶囊、益母草颗粒，用艾草泡脚。后来发现没有用。终于我毕业了，我开始喝中药。喝中药第三周的第一天，我弟弟过生日。那天我吃了很多东西，我买了麦当劳的新品，喝的时候才发现是凉的，我不想浪费，其实不好喝，但我喝光了。这个月我一直在吃席，其实每次去饭店都吃不饱。这天我来决定桌上有什么菜，这是我唯一吃饱了的一次，只是白吃了，因为晚上我全部都吐了出来，包括我那天喝的中药。

这几年我经常吐。一开始是双相并发总让我感到头晕恶心腹痛，再者痛经并不只是肚子痛这么简单，恶心反胃四肢无力。好的一点是，每次吐完我都会舒服很多。再睡上一觉，醒来我就是正常人了。那天我也是这么想的。

躺下来后我感受到我肚子里的肉好像绞在一起。那天我睡了三次醒了三次，上吐下泻四次，还发烧了。凌晨两点多我爸带着我跑到医院去，找了四个门才找到发热门诊，最后我们只是拿了三盒药等了一个半小时核酸结果就回到家了。等结果睡的那一个半小时是我这三个月睡得最香的一次。我拿回药来一次也没吃，等于我只是去医院睡了一觉。睡醒后我又变成正常人了，因为我累了。

我早就知道医院是个没用的地方，三年前我换着医院和诊所检查挂水都没治好头痛，后来还跑到两三个民间大师的小破屋里收魂，最后我明白病只能被时间医好。只是冥冥中我感受到命运牵着我去医院渡过这段时间。折腾上两个小时，看到凌晨四点半的滨州，专心致志折腾我的肚子也会累。它会放过我，让我变成一个正常人。

往后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喝中药。它们躺在冰箱保鲜层，一共十二包，六天的量。我不想浪费，不过也难免经常怀疑这么长时间没有喝会不会坏掉，如果我再喝一次，当着父母面吐出来的话，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逼我再喝了。如果这个月来的第一天没有痛，我是不是就不用喝了。

检验药效的这一天来了，就是我吃蛋糕的这一天。为什么说是吃蛋糕的这一天，因为这一天不是我生日，只是他们给我在这天过生日。本来我们商量好生日提前是因为开学来不及，但是开学延期了。可是他们还是提前给我过生日，因为那天我妈休班，她觉得方便。只有一次的生日，因为她觉得方便所以提前过。我觉得没什么，因为如果一天她都有空陪我，我就可以让她给我花更多钱。

这一天我过得并不开心。记忆中过去两年的生日我的心情都很不错，我猜是痛苦的学校生活对比下生日那天的我觉得自己是有很多人爱的，再者，生日在开学前几天，也算得上一种吊桥效应。我不开心，不因为生日过得不好。来给我过生日的人很多，十多张嘴，我想要吃火锅就吃的是火锅，有很多肉。我不开心，因为我月经了，女人这几天就是容易心情不好。

我还是难受，可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这说明喝中药有用，只是我没喝够。所以我必须把剩下的喝完了。唯一不足的是，我没有脸去找那个中医爷爷了，因为他的诊疗记录上有日期，我已经好多天没喝了。我喝不完这个疗程，还有一周的药，我没有脸配。这样的事情我不是第一次干，双相的药我也只吃了半年不到，剩下的时间都在自己慢慢舔伤口，因为那年疫情第一年，出门配药会很麻烦。我再也没复诊，病历上也没有结病。两年多了，我也没脸去结病。在医院记录上我还是个心理病人。但是现在打字的我是个正常人，尽管昨天下午我还不是。

昨天下午我多少有些歇斯底里，我撑着伞骑着小蓝车在下雨的路上，穿着比工作人员还工作人员的蓝衬衫黑阔腿裤，到图书馆已经淋了半身了。我有些狼狈，不是我淋湿了，是我用塑料袋包起来的书还是湿了，我把湿得多的地方遮住不让他们看见。骑自行车出门仅仅是我倔强，我喜欢骑车，但是今天的天气不适合，最后我还是灰溜溜地捂着自己有些痛的小腹打车回家，像以前每个请月假的我。

看到这里你或许会明白我为什么害怕。我害怕。很多很多痛苦的细节让我害怕，我最害怕这些细节重演。人类不会做自己潜意识觉得不合算的行为。我不吃凉的和辣的，也不会吃饱了，只会让自己不饿。因为它们带来的愉悦远小于它们可能带来的痛苦，更何况这些事在我这的愉悦已经渐渐被消磨。

会有很多人和我说吃点没关系。我会让这样的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也会说为我好的，很多人说为我好。老师在办公室说，父母在家里说，但是不会有朋友这么说，我不交“为我好”的朋友。当我走出去，莫名其妙的爱会越来越少。只要我爱自己，我就是不缺爱的。

我还是觉得没有蛋糕的生日不完整。那一天，他们给我过生日的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过生日没什么意义，或许它只是一批人凑在一起吃顿好饭暂时忘记烦恼的借口。如果我愿意，以后我再也不会过生日了。最后一个生日我自己过。昨天早上从懵懵醒来打开手机时美团给我推了一个五块四毛二的黑森林蛋糕，今天我到小区团长那自提。冥冥中命运又在牵着我走，向前走会有那么一天我害怕的抱怨的都消失了，读起这篇文章才记起我曾经这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