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
福生从何云手里接来钥匙,麻利地打开大门的锁,摸着黑顺墙走了几步,打开门灯的开关,身后何云把车子推了进来,福生又转身去插门落锁,一切就跟往常一样熟练。
走进院子,脚边堆满了刚收的麦子,中间用扫帚扫出一条分叉的小道,福生走上屋门前的两级台阶,边抖了抖了鞋边的麦粒边插钥匙,门旁夹道里那条黑狗早就跳出来叫个不停,让福生好生烦闷。“妈,咱家狗都不认识我了。”
“你明天扔它块肉吃,你看它认不认识你。”
“肉我自己吃,骨头可以给它。”福生打开屋里的灯,几天没回来,总觉得头顶的灯棍儿好昏暗,又跑去另一侧的开关去开另一盏节能灯。
“你亮这么多灯干嘛?”
“太暗了嘛!”
“咱家的灯又不比你城里学校的灯亮堂,你今晚又不写作业,关上那个灯,有亮就行,别浪费。”
“哦,我知道了。”福生“啪嗒”一声又按灭了节能灯。
福生打开冰箱,空荡荡的,只有一盘泛深了颜色的土豆丝,“妈,别说肉了,骨头渣都没有了,你让我吃啥?”
“肉在下边冻着呢,估计化冻还得一两个小时,要不我随便做点你对付对付吧!想吃啥?”
“老规矩。”福生朝老妈嘿嘿一笑。
“一碗面?”
“再加俩蛋。”
“成,这个简单,等着吧。”
何云转身出门进了厨房,福生打开电视找到了电影频道,正好在演《功夫》,包租公和包租婆和火云邪神还没打完,何云已经把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推到了福生的面前。
福生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来,何云就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
“妈,你看我干啥?”
“你爹你哥都不在家,还有别人让我看么?”
“又不是不认识,你别看我,看着我吃不下去。”福生边说便用左手挡着脸吃面。
“也是,你长这么丑,要我我也吃不下去。”何云笑着说道。
“妈!”福生生气地鼓起腮帮子,“你看谁家的妈天天说自己孩子难看的!我是你亲生的不?”
“是啊,不过没遗传你妈我的样子,你爹那些缺点全遗传了,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人看得上你?”
“我才多大,你能别想那么远么?”
“我现在就想着你哥给我找个儿媳妇回来,然后我好抱孙子,你过几年也快了,给妈说,班里有女孩子追你没?”
“没有,没有,没有。”福生看着各有义正言辞地说道。
“我觉得也没有,毕竟你长的太丑了…””
“噗”,福生仿佛要吐出一口老血,赶紧胡乱扒了几口面好快点吃完,“我吃饱了,回屋去了!”福生“嗖”得一声躲进了自己的卧室,顺便插了上了门。
福生在衣橱镜子面前仔细地端详自己,离远看几眼,离近看几眼,“有这么难看么?”福生心里揣摩着,双手捂着脸揉了起来,“不难看,不难看,我妈说得都是假的。”福生自我催眠着,决心不在想这事,从书橱里翻出本玄幻小说看了起来。
“明天要去你姥姥家,别玩太晚了,今天早点睡。”
“知道啦!”福生大声回应着。
屋里的灯暗了,福生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窗帘早早被拉到一边,窗外对着母亲种的小番茄架,那些低矮的架子让福生无遮拦地看向院墙外的黑色的树影,晚风吹拂着,就那么晃啊晃,各种虫子的叫声此起彼伏。福生就伴着虫鸣再把眼睛移向树影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福生想象着,遥远的星空,一群长着翅膀的小人在空中飘浮,卖力地挥舞着手里的信号灯。
“黑甜”的夜晚,是村落馈赠给人们最好的“晚餐”。
老去的村子老去的人
福生并不喜欢去姥姥家。姥姥家在三十里外的肖庄,骑电动车要半个多小时,印象中这条路已经走了很多遍,福生坐在母亲的车后面看着人来车往,一路上经过八个路障,四个信号灯,还要在一段土路上看尘土飞扬。渐渐的,肖庄就清楚了模样。
村庄是老旧的村庄,假如古河村是个淳朴的姑娘,肖庄便像个落魄的货郎。村子里的树缠着藤蔓,依傍着不知堆了多少年的草垛成了凝固的屏障,贯通着村庄的路迟迟没有修,草木繁盛,石块慵懒地躺在路中央,土黄色的路像老狗的爪牙一样延伸出去接引着田下埋着的久远的骨。散尽了曾经的光彩和生机,再也招徕不了时间的顾客。
人也是老旧的人,青年人离开了,只剩下老弱,连妇孺都不常见。每座老房子里寄居着三两个老人。他们佝偻着身子,和屋檐上的鸽子和墙角的猫做着伴,不愿远行,蹒跚地挪动在空荡荡的路上。每天的娱乐是门口的太阳,花白的电视,还有同样的老去的人的唠叨。
“姥姥,姥爷!”福生大声喊着跑进姥姥的院子,落叶铺满了门口。偏门慢慢打开,走出来一个老妇,她咪着眼睛看了又看,眼尖的皱纹又深了几分。“谁啊?”
“我,钱钱!钱钱!姥姥,你看清楚了没?”
“钱钱?谁家的?”姥姥如树皮一般沧桑的脸看不出多少表情的变化,只有那细蚊般孱弱的声音还提示着思索的过程。
“娘来,我来看你了!”何云推着电动车走进来,朝姥姥喊着。
“云,你来看我了,这是你家的孩子吧,我都忘了。”姥姥的眼睛终于有了光亮,寻到了熟悉的人。“钱钱,过来,进屋坐着。”
福生乖巧的跟着进了偏门,姥姥拿来一兜零食,“钱钱,吃,都是你各个姨买的,我吃不了。”福生看了看兜里那些开了封的受了潮的零食:薯片,酥饼,沙琪玛…极艰难的翻出一个包没有落灰的包装完好的零食,朝姥姥笑了笑。
“娘,俺爹呢?”何云问道。
“堂屋来躺着来。”
何云停好车子,自顾自地走进堂屋,不一会抱出几身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服,在院子里生着青草的石板上开始洗衣服。
福生坐在旧旧的沙发上,不知道说些什么,姥姥也不说话,就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仿佛一座呆滞的塑像。福生低头闷闷地吃着零食,看着姥姥的样子:她的头发是花白的,用黑色的发箍固定着,紧贴着头皮。身上穿着宽大的廉价的花花绿绿的衣裳,顺着那宽大的裤管往下看,只露出极细的一节小腿,甚至比自己的胳膊还细一些。福生久久地盯着姥姥那双小脚,与自己的拳头一般大小,被发黄的袜子和两片厚叶子般的黑布鞋包裹着,福生想象着袜子里那双因裹足而畸形的脚,碎掉的骨头和弯曲的脚趾,陡生可怜而不敢再继续想象。
姥姥就那么弓着身子蜷缩在板凳上,靠着结着蛛网的发灰的墙角,仿佛融成了同样的背景。
老去是一种无奈的悲哀。
福生这样想着,觉得心口烦闷,起身走出了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