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点点察觉我醒了，小声地呼唤我。
“喵~”她温柔地说，声音里带着低婉的哀诉。
我愣了一下，没有立即睁开眼睛，于是听到她更加用力地喊我，虽然声音还是那么细弱。
我彻底醒了。
我发现自己横躺在床上，没有换睡衣，枕着沙发靠垫，盖着白天穿的羽绒服，头距离点点睡卧的凳子很近，应该是昨天晚上守着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春节后这几天，点点一直睡在一个方凳子上。凳子是奶奶年轻时就有的家具，面上贴着皮革，边缘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光中被磨得圆润光滑，以致于有一次点点在往上跳时滑倒，摔在地上。打那之后，我们在凳子上垫了软布，让她上下以及睡卧更安全。
其实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安全不安全了。
方凳子紧贴着暖气。
因为前两天刚下过雪，暖气烧得很热。点点睡在凳子上，身上被烤得热乎乎的。自从“霸占”了这个位置，她很少再离开。
其实也不是没有离开过，桌斗、柜底，她都试着去过，但最后都没有长留。“她岁数大了，喜欢暖和的地方……”我们都这么想。
在凳子上，点点就一个姿势，肚子朝下蜷缩着爪卧着，嗯，就是狮身人面像的姿势。
她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现在我才想到，一连多天，因为每天早出晚归的上班，我没有见到她躺下呼呼大睡的样子。
不仅如此，我也不能确定她是否进食，是否有过必要的活动。
我觉得我应该担心一下。
再有三个月，点点就该十六岁了。
如果她是个人类小姑娘，现在应该在埋头苦读备战中考，或者背着家长偷偷地看言情小说，憧憬着属于自己的爱情。
但点点是一只猫，十六岁不再是花季，应该算暮年了吧。别看十六年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人与猫的时间终究是不同的。
从去年冬天开始，点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皮肤松弛，毛色暗淡，行动迟缓，上个凳子也会摔倒，最严重的是，体重急剧下降。饮食上，她对什么都没兴趣，哪怕是之前最喜爱的猫布丁。
偶尔，点点会从凳子上跳下来，落地时“噔”地一声，再无往日的轻盈。她小走几步，摇摇晃晃地，步子虚弱。她对着地板“酝酿”，然后“哇哇”几声，呕出一小滩黄色的汁液。
这猫就是爱吐。她小的时候，一旦吃得不舒服了就会哇哇大吐，把胃里的食物清干净，然后抹抹嘴，一头扎进猫粮盆里继续吃。发现有人在看，就赶紧躲起来，等地板收拾干净了，再跑出来撒娇，把“愚蠢的人类”摆平。可如今，她只呕出一点点汁液，里面干净极了。
现在，我宁可她再像以前那样吐出一堆未消化的食物和毛团，弄脏地板也没关系。
（二）
前两天点点突然不见了。
一只老猫，在雪后的春寒中能去哪里？
我第一个反映就是下楼，到户外寻找。
我在怕啥？
我在胡同里大声地呼唤点点，眺望一座座屋顶，盼望着能像十年前那样，看到一只小小的、洁白的、轻盈的、精灵般的身影，可是，回应我的只有凛冽的寒风。
后来，点点摇摇晃晃地从奶奶床下钻出来。我松了一口气，这事不再提起。
（三）
2014年时，点点曾连续三天不吃不喝，呕黄水。我要带她去医院，她拼命挣扎。于是，我找了个笼子，把她强行抓进去，再把笼子绑在自行车架子上，这才顺利出门。一路上，她嗷嗷大叫，紧张得不行。医生给她做了非常细致的检查，说身体没有大毛病，打了一剂营养针。一天后，她变得活蹦乱跳。那一次体检，她体重4.3kg。
去年11月份，点点曾连续三天不吃不喝，呕黄水。我把她装进双肩包里，骑着共享单车去了同一家医院。路上，我把背包放在了浅浅的车筐里，点点猫在里面，一动不动，有时候低声浅叫，我用手拍拍，马上安静下来。我们去见了当初那位医生，他带着一个年轻的助手，给点点做了和4年前差不多的检查，得出了差不多的结论，然后给打了补水针。他说，这猫年纪大了，如果补水针救不过来，必须来复查，做进一步的治疗。好在几天后点点恢复了饮食和精神。那天在医院体检，点点体重4.2kg。
看，四年来体重没有什么变化啊……我这样想着，自欺欺人地认为一切都不会变，我们会永远一起生活下去。
可现在，我觉得那一天快到了。
（四）
去年8月9日，点点产下两只小猫。
以十五岁高龄怀孕生子，这是我们看护不周。
之前，我天真地以为，一只十五岁的猫不可能再有生育能力了，于是放任她外出玩耍。她出走了三天，回来后暴瘦，饭量不见变化。
我也曾怀疑她是否怀孕，但看不出任何明显的迹象，连发胖都没有，结果8月9日家里突然就多出两只小猫。
说实话，那天清早，意外地听到沙发下传来小猫尖细的叫声，我的心中一片狂喜。家中添猫进口，岂不是好兆头？
我也担心点点是否还有能力养育两只小猫。但搬开沙发，看到那瘦弱的，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夭折的两小只，我告诉自己，不用发愁，这样“先天不足”的猫崽，注定养不活的。
但点点显然不这么想。
从那天起，她开始倾尽自己，哺育后代。
奶水不足？那就拼命地吃，喜爱的食物，不喜爱的食物，大口大口往下咽；
小猫瘦弱？那就不停地喂，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得有二十个小时守在孩子身边，保证他们随时得到食物；
小猫怕被看？带着孩子藏在沙发下、柜子面，哪个不长眼的人类敢来参观，坚决出面制止；
……
预想中的夭折并未发生，两只小猫像气吹的一般迅速长大，当一个月后他俩可以独立进食时，点点的体重迅速回升，甚至恢复到怀孕前的良好状态。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在两只猫崽幼小的时候，点点是如何进行教育的。
两只猫崽特别怕人，不和人亲近。
我想是点点因为之前产下的猫都被送人，心里有了阴影，所以叮嘱孩子，提防被人类抓住。10月初，在我真的决定把其中一只小猫送人时，被这只小猫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件事至少导致三个后果：
一、我到北站对面的医院，花了一个月时间，打了五针疫苗；
二、小猫吓得逃到院子里躲藏，被点点找回来后，钻进楼道里一个大柜子底下，不管点点如何呼喊，坚决不出来；
三、点点没有办法，带着另一只小猫搬出了舒适的房间，娘仨窝在楼道的一个纸箱子里，度过了接下来的秋天和冬天。
寒冷的冬夜，三只猫窝在纸盒子里，垫着一件棉袄，挤成一团。喂，屋里有暖气，你们进来啊……
点点决定回屋子里享受暖气了，可两只猫崽一没看见母亲就到处大喊大叫寻找。点点不放心，只能硬着头皮出门哄孩子。
转眼间，两只小不点变成了两只小毛团，而两只小毛团又变成了两只大毛团。两只大毛团仍然住在楼道里，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人类，但深更半夜，他俩会楼上楼下地奔跑打闹。同时，点点在一天天老去。她似乎是把自己最后的生命，全部转移给了这最后的两个孩子，换他俩活下来。
（五）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从睡梦中醒来。点点小声地呼唤我。
我揉揉眼睛，凑到她的身边，观察她的眼睛。
前天晚上，我发现她的眼角有大量分泌物，一只眼睛甚至被糊死，睁不开。我用手摸了摸，确定只是被糊死，马上用剪刀剪开，才发现这只眼睛有病变。
这么多天，她一声不吭，但不吃不喝，是因为很痛苦吧。
点点在夜间呼唤我，挣扎着跳下方凳，示意我开门，要出去。外面小猫似有所感，也开始小声呼唤，我知道这不是在喊我，是在呼唤母亲。
点点愣了一下。
小猫已经快七个月，真的不能再叫猫崽了。但他俩看着点点，眼中仍是一片孺慕。可是，点点已经无心继续守着他俩了。按照猫的规矩，这么大的猫，早该自立门户了，可他俩既然不走，点点也不再理睬。她知道，有我们在，孩子们不愁吃喝。
点点晃晃悠悠走向门外，脚步虚浮。一出门，她摆出一副凶狠相，要把凑上来的小猫赶开。小猫犹犹豫豫地后退了几步，我看得出来，不是因为被母亲的“凶狠”吓住，而是对于生老病死的本能的畏惧。
点点来到摆放食物和水的位置，嗅了嗅，没有其他动作。我赶紧给她另找了一个干净容器，盛上最新鲜的水。点点凑过来，又嗅了嗅，感觉有些陌生，于是返回熟悉的餐具旁边，低下头。我听到了她咽吐沫的声音，却没见她饮水。
这是什么意思？
我把水碗里的水加满，这样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喝到，可是，她仍没有喝。突然，她抬起一只爪子，小心翼翼地伸向水碗，爪子沾到了水，湿了。点点很满意，再次低下头，终于开始喝水……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我又拿了个猫布丁，撕开包装，递到点点嘴边，让她舔上面那层肉汁，那曾是她的最爱。可是，她只是闻了闻就将头转向一边。我转身把猫布丁倒进盘子里，早就在旁边窥视的小猫冲上来，大口大口地吃着，开心极了。
最后，点点只喝了几口水。她没有立即返回房间，而是笨拙地钻到了大柜子下面。这里以前是她的地盘，现在是两只小猫的栖身地。
小猫突然想到我还在楼道里，丢掉吃到一半的猫布丁，摇着小尾巴就往柜子底下钻。钻到半截愣住了，然后悄悄退出来，跑去别处玩耍。
（六）
凌晨三点半，点点抓门，让我放她进屋。
她的叫声比之前大了些，但我想这是因为她不能确定我此时是睡着还是醒着。
她摇摇晃晃地来到方凳前，继续叫。我会意，把她抱到了凳子上。她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分量。然后，她恢复了这些天一贯的姿势，沉沉睡去。
门外，两只小猫楼上楼下地跑着，踩得木质楼梯咚咚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