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冥界开花楼

1

我叫袁小满,是一个妈妈。

此妈妈不是亲属关系的称呼,而是一份职业。

鄙人不才,在冥界开了家花楼,名曰花满楼,每个人见到我,都得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妈妈。

只因为我人美心善,手底下又管着一大堆如花似玉的姑娘。

冥界的男人都喜欢花姑娘,那些个判官鬼吏、三司六案,平时看着正儿八经的,一到我的叠翠阁,就原形毕露。

按照牛头的说法,是因为他们平时当差太辛苦了,冥帝又古板得紧,不给他们娶媳妇儿,为怕压力太大引起内分泌失调,只好来我这放松放松。

我被他逗笑,心想定要拣个可心的姑娘荐给他。

可是他不识趣,偏要多嘴再说一句:“冥帝自己还不是管不住裤腰带,偏对我们苛刻,幸好妈妈你开了家合法的花楼,不然小的们的日子可不好过。”

我呼吸一滞,心抽痛不止。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现在是鬼,鬼是没有呼吸的。

鬼只有气息。

牛头只知道给我拍马屁,却不知马屁拍在了马蹄上。我恨恨地给他指了西厢房的东施,并且下令以后都由东施陪伴牛头。

东施是我们这最丑、也最清闲的姑娘,豁嘴、龅牙,脸盘子比饼大,饼上还嵌着密密麻麻的芝麻粒儿。

不恶心死牛头我就不姓袁。


2

一想到冥帝阎浔我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我就喝茶。

我不喝酒,是因为喝酒的坏处太多——酒后失言、酒后失德,酒后还会失忆……


"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晚。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他都忘了啊,罢了……

忘川河畔有条清冶渠,水质极好,用来泡茶,入口甘甜。我把脸埋在氤氲的水汽中,正呆呆出神,突然听到护院阿大、阿二过来我:“妈妈,不好了,要出人命了!”

我把脸抬起来,精神头也回来了:“说说,怎么回事?”

“有个叫扬琨的客人,看上了咱们叠翠阁的小乔,起初那厮看小乔的眼神就不对劲儿,我们以为是相中眼了,没想到一进入房间,这小子竟与小乔打起来了。无奈小乔是个新鬼,灵力低微,不是扬琨的对手,连跑都跑不了。最后被扬琨掐得奄奄一息,魂魄都快散了。”

我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岂有此理,竟然在老娘的地盘撒野,是不把我袁小满的名号放在眼里吗?”要知道我来头甚大,家里有人撑腰,就连冥帝本人,也须得给我三分面子。

我袁小满平时最爱做的,就是仗着家世作威作福,但绝不欺人,他扬琨是什么玩意儿,欺人欺到我的地盘上来了?

等一下,这扬姓有些耳熟。

我琢磨着道:“扬琨如此胆大包天,与阴律司那位有什么关系?”

阿大哈着腰答道:“妈妈你冰雪聪明、神机妙算,一下就问到点子上了。扬琨不是别人,正是扬清大人的亲外甥。”

我望一眼头顶黑压压的云层,胸口似被马蹄踏过:“我去!”

3

这事情棘手啊,不好办呀。

要知道扬清可是驰名冥界的头号判官,左手执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笔,为善者添寿,让恶者归阴。这许多年来,他为官清廉,赏善罚恶,管人生死,权冠古今。

冥帝见了我,虽要卖我三分面子,但见了他,可是要卖上四分的。

只因扬清此人刚正不阿,饱受民众爱戴。

其实我倒知道他的一桩徇私枉法的事儿。


当年唐太宗因牵涉泾河老龙一案,猝然驾崩。冥帝听说此事,前往阴司三曹询问


嗨,老扬,听说人间的明君李世民嗝屁了,可有此事?”

扬判官道:“确有此事。”

冥帝又道:“我还听说,你要把他放回阳间?”

扬判官答:“是。”

冥帝皱眉道:“这不合冥界律例啊。”

扬判官分辩道:“您有所不知,李世民阳寿未尽,实乃鬼差抓错人,不信我拿生死簿给你瞧瞧。”

“好,你去拿。”

扬判官左手拿着生死簿,右手执着勾魂笔,轻描淡写地改了几笔,李世民便平白多出了二十年阳寿。

改好之后,脸不红心不跳地交给冥帝,说:“您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

冥帝惊道:“啊,果真如此,既已对案明白,那就立马送李世民返本还阳罢。”

对话内容乃我杜撰,我料事实亦差不了多少。冥帝非是不知扬清弄虚作假,而是知道扬清的一番苦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事以后,扬清在冥界和人间的威望更高。所受香火竟然比冥帝还要多上十数倍,真是岂有此理。

冥帝却一点儿也不介怀,反而更加信任并重用扬清。

哎,这样的人,是我袁小满惹得起的吗?打狗还要看主人哩。

4

但小乔的事总归要处理。

我这做妈妈的,怎能不顾女儿的死活。

查看了一下小乔的伤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家伙,出手忒是毒辣。不知道的,还以为小乔是扬琨的杀父仇人。

我点燃一枚凝魂香,帮助小乔凝聚魂魄。她在香雾袅袅中,抬起苍白的脸,第一句话便是:“妈妈,你原谅他。”

我帮她垫高枕头,扶着她坐起来:“那王八羔子把你打成这样,你还替他求情?”

她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茫然无措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他受到伤害。”

我掇了条凳子放在她床边,双腿交叠而坐:“跟妈妈说说,那王八羔子是怎么欺负你的?”

她声音很轻,听起来怯怯的,实则是在维护:“扬琨一进来,就对我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小喜,你怎么在这里?我说他认错了人,我不是小喜。他偏要说我是。后来我俩吵起来了,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打着打着,他就来掐我,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那你觉得他是认错人了吗?”

她低下头,看着被子上黑白色的花纹:“妈妈,你知道的,从前的事,我一概不记得了。小乔这名字,还是你替我起的呢。”

我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道:“好生养着。”

5

我提着个水桶,去往忘川河畔清冶渠打水。

明明是煮茶的水没了,阿大阿二非得说我是去孟婆亭帮小乔打探身世的。

我袁小满平素忙得很,才没时间多管闲事。

不知不觉忘川河就到了,遥遥一望孟丝正在煮汤。红裙翠袖,环佩叮当,要数这地府里最妖娆的女人,就是她了。

现在不是投胎的时辰,没有大批魂魄排队。她甚是悠闲,摇着一把团扇,看管着火候。

我轻轻唤她:“丝丝。”

她转过头来一脸惊喜:“是小满呀,快过来坐。”

是她要我坐的,不是我自己想去。

炉子里,阴火旺盛,上边架着个大锅,锅里炖着颜色乌黑的汤。

我漫不经心道:“你这汤妙得很,能叫人忘记前尘往事。”

她“咯咯”笑了起来,纤腰扭得跟蛇一样:“小满,你想问什么就直说,拐弯抹角的,不像你的性子。”

我将木桶往旁边一搁,闷闷道:“今日有人在我的叠翠阁砸场子,好生丢脸。”

她惊讶道:“竟然有人敢不给你面子?”

我点点头:“从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好看的脸拧成一团,凶神恶煞道:“报出他的名字,姐姐帮你去讨回公道。”

我手指蘸着水,在石桌上作画:“不急。你先帮我看看,可否认得此人。”

6

她站起身来看:“咦,这不就是那个奇怪的姑娘吗?”

我问:“哪里奇怪?”

孟丝扶额想了一会儿,道:“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我正在当差,看到个姑娘,抹着眼泪在排队。轮到她的时候,她先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然后问我,喝了汤之后是不是就忘记前生的事了。我说是啊,你乖乖喝完,推开我身后的这扇木门,就可以去投胎了。她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说不想忘记以前的事。我瞧着她身上有紫气环绕,看出她是忠良之后,这样的鬼魂,是可以受到优待的。于是我挥了挥手说,你不想喝也成,不喝就不能投胎。她说好,转身往回走。”

我听出了问题:“你说她抿了一小口?”

孟婆汤是以特殊材料熬制,能让人忘却前世记忆,哪怕只是小小一口,也足以发挥功效。不出三天,那姑娘必定连自个儿叫什么都忘了。

孟丝轻叹一口气道:“那日排队的人实在是多,我一时没能顾及,等到想起的时候,她早已不见了。”

我激动地站了起来,问:“可还记得她的名字?”

“记得,她叫小喜。”

7

看来我没找错人,扬琨那混蛋就是叫小乔小喜来着。

小喜喝了孟婆汤,浑浑噩噩到处飘荡,最后飘到我这叠翠阁的门口来。那时的她狼狈不堪,刚从一群野鬼的手里跑了出来,我端给她一碗茶,她便赖在我这不走了。

她失去了记忆,一问三不知,只知道这些日子过得很苦,什么野鬼见到她都想轻薄一番。她说与其在外面流浪,不如成为我这的姑娘,好歹有我罩着,不至于无端被人凌辱了去。

我答应了,给她起了个艺名,小乔。

我也给了她最大的自由,让她按照自己的喜好接客。若是对方长得丑,或者言语粗鲁,她有权拒绝。却没料到,她会与扬清的外甥惹上关系。

我苦笑道:“既然小喜喝了你的汤,她的记忆便是由你保管着了吧。”

孟丝点头:“小满儿,你还未告诉我,是谁砸了你的场子哩?”

我咬着牙道:“是扬清的外甥扬琨,他差点掐死我阁里的姑娘小乔。小乔就是小喜。”

孟丝脸上浮现一抹必胜的笑容,对着我耳语一番。听罢,我的脸上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她拉起我的手道:“走,小满儿,姐姐帮你把场子找回来。”

我忙去提水桶。

8

纵然我只离开了这么一小会儿,小乔却还是出事了。扬琨那厮狡诈得很,躲在叠翠阁外面观望。等我一离开,他便又进去了。

因着他的身份,没人敢对他怎么样。

他冲进去死死地掐着小乔的喉咙,嘴里骂着污秽不堪的话。

等我赶到时,小乔的身子已经透明。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魂魄已经散了一半。

我饶不了这王八蛋,清越的嗓子下压抑着怒火:“扬公子,我有话同你说。”

他倒也识相,反应过来后依礼喊了我一声妈妈。

我说你先坐下冷静一会儿。

他踟蹰着没敢坐,大概是心虚。我们这些有后台的,都是知道利害关系的,我不去招惹他,他也不敢当面得罪我。

我轻笑道:“久仰令舅扬判官的名头,不知可否赏脸与我吃一盏茶?”我这话是有技巧的,抬出扬判官,乃是叫他放心,看在他舅的面子上,我是不会把他怎么着的,才怪呢


他终于坐下。


孟丝早已煮好了一盏茶,推门进来:“扬公子,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孟丝“蛇蝎美人”的称号人尽皆知,他迟疑着不敢接,憋到后面终于绷不住,把心里话漏了出来:“有毒吗?”

孟丝笑得花枝乱颤,整个人都快伏到桌子底下去了:“扬公子真是有趣,我与你无冤无仇,作甚害你?这一碗,是救你的良药哩。”

他脸色铁青,站起来想走。

我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将他摁在了桌上,一只手抵着他的胸口,另一只手掐着他的下巴:“这汤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他含糊不清地说出两个字:“不……喝……”

真是可笑至极!

“由不得你。”我转头去叫孟丝,“丝丝,灌!”

黑色的汤汁尽数落到了他的嘴里,里面是小喜前世的记忆。

我们静静地看着扬琨的反应,忍不住想要拍手欢庆。只见他猛然立起身来,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从桌子到床前,只隔了十余步,他却踉踉跄跄,怎么也走不快。

他奔到小乔的床前,狠狠地一拳砸在床柱上,帘帐上小乔亲手绣的鸳鸯挂饰掉下来,跌在他的袖口。

他指尖发白,抖抖瑟瑟地捡起那一只鸳鸯,身子软软地瘫在地上,喉间喷出了一口鲜血:“小喜,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像孩子般把脸埋在小喜透明的脖颈处,失声痛哭。

我看热闹不嫌事大,双手抱胸评头论足:“哎,丝丝,你瞧他吐血的样子,怪可怜的。”

孟丝“啧啧”两声:“可惜才这么点血,想死也死不了。”

我深以为然:“就算他想殉情而去,他那判官舅舅也不会同意的。”

孟丝掩嘴轻笑:“也对,那就让他永生永世做一个孤独的伤心鬼好了。”

扬琨哭得更凄惨了。

2

我之所以如此幸灾乐祸,是因为孟婆亭中,孟丝附在我的耳边,将小喜和扬琨的前世纠葛告诉了我。

那真是一段孽缘,一段开得了头结不了尾的孽缘!

扬琨原是地府的一个孤儿,他的父母在若干前年的一场反神族大战中牺牲了,舅舅扬清怕人欺负他,便赐姓于他。此举等若告诉众鬼,扬琨是他扬清要保护一生的人。

如此一来,还有谁敢欺负扬琨?可是这扬琨天生缺爱,性子不大好,所以修炼一直停滞不前,愁煞了扬清。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扬琨送去凡间历练。千挑万选,终于找了个好人家,父母双全,富贵显赫。

他要用情感与物质的双重润泽改变外甥的心性。

只是有得必有失,十全十美的人家着实难找。这真是应了民间的一句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扬家最难念的那本经便是——扬琨是个病秧子。

不仅是个病秧子,还是个短命鬼。

本来扬清想换个人家来着,但在同僚的劝说下放弃了。

同僚们像杨末是这么劝的——短命好呀,早点死就可以早点下来孝敬你。

扬清一听好有道理,立即送扬琨上了奈何桥。

3

人间,扬琨呱呱坠地。

这家伙生来就是个药罐子,过得简直是生不如死。

扬父在朝廷当了个官儿,也算有些权势。连带着扬家的下人,都跟着吃香喝辣的。

小时候,扬琨总是咬着手指,看府里的下人啃鸡腿、嚼酱猪肘子,口水涟涟却啥都不能碰。

每逢天气好的时候,下人们陪着他的哥哥姐姐骑马、射箭、踏青、放风筝……而他只能呆在屋里,通过那一扇小小的窗子看着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风景真好啊,令人心向往之。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感到寂寞、孤独,绝望得想死。

母亲总是告诉他,说哪哪儿又来了个名医,只要他能坚持下去,就一定会好起来,到时候,他想吃啥吃啥,想玩啥玩啥,就算继承整个扬府,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他是嫡子,尊贵无比的嫡子。

府里来来往往的大夫如过江之鲫,没一个能治得好他的。他意识到母亲在骗他,开始自暴自弃,拒绝喝粥,拒绝吃药。

不管母亲怎么劝,他都死意已决。

一直苟延残喘到他18岁那年,出现了变故。

4

女人是治愈男人最好的药。

江芸儿小姐纤细的身子裹在一袭华丽的大氅中,像雪地上奔跑跳跃的狐。

狐一般灵动的眼睛,狐一般狡黠的笑容。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迷人。

扬琨趴在自家后院的墙上,目光久久不能移开。

直到母亲亲自跑来找他,将他带回房里,这一次,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严厉:“说了多少次了,不能见光不能吹风,你为什么就是不听,一点儿也不珍惜自个儿的身子!”

他正想辩解,说早死晚死都是死,反正活不了多久了,却见母亲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趴在桌上呜呜地哭。

他自责、羞愧,说再也不敢了。

那不是认错,只是一种迫于形势的妥协。

这妥协叫母亲很是受用,情绪慢慢恢复平静。母亲问他:“你一个人趴在墙头累不累?”

他实话实说:“累。”

母亲不解:“可我明明见你露出了笑容。我从没见你笑得那样开心过。”

扬琨的拳头在厚厚的袖子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母亲,孩儿的病能好吗?”


5

扬琨受了鼓舞,对命运生出了最灼热的企盼。

他积极接受治疗,按时扎针,乖乖吃药,再也不觉得人生无趣。

因为他要娶媳妇儿了。

他跟母亲说,他在墙上看到了一个像狐狸般漂亮活泼的姑娘,心里欢喜得紧,想娶进门来好好过日子。

母亲听了很高兴,不停地搓着手说:“不但要过日子,还得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扬琨呵呵地傻笑。

隔天母亲就查到了,那是玉器商贩江家的千金江芸儿。江芸儿听到他自小被病痛缠身的事儿,心生怜悯,亲自写信一封,托人送给他。

信中说,她期待他好起来,来年春天一起去香旬寺看桃花。

江芸儿的回信抚平了过去十七年命运对他所有的不公,他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他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急于找人分享心中的喜悦。一抬头,看到送信的丫鬟。

他的心在战栗,手也战栗,连声音都是战栗的:“你看到了吗?她说她要和我一起看桃花。”

丫鬟点头:“是,没错。”

扬琨见她长得眼生,问:“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平常他是不关心这些事儿的,今日心情不错,很有说话的欲望。

丫鬟大大方方地抬起脸道:“我是芸儿小姐的丫鬟呀,她派我过来照顾你哩。”

扬琨更加高兴了:“芸儿她……真是有心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丫鬟答道:“小喜。喜悦的喜。今年18岁”

“好名字。我以后便叫你小喜姐姐。”

“好。”

6

扬琨的身体产生了惊人的变化,如朽木逢春般迎来了新生。

扬府的每个人,都看出公子与从前不一样了。饭量增了,脸色红了,笑容满面,也不再发脾气砸东西了。

他每日与小喜呆在一起,问江芸儿的生活习惯、平素爱好。小喜有问必答。她说江芸儿吃鱼喜欢抠鱼眼珠子,吃咸鸭蛋不吃蛋白,糕点必吃玉子坊的,味儿不对她宁可饿死。

明明是个刁钻的娇小姐,听在扬琨耳里便成了可爱。

小喜还说小姐最喜欢穿绯色的衣裳,其次是水绿色。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个内外兼修的人。

扬琨眼里露出了向往。

小喜安抚他说:“奴婢跟着小姐许久,学到一点皮毛。”

扬琨的眼神亮晶晶的,像是嵌了满天繁星。

小喜是个宝藏,她什么都会。她弹琴,各种风格轻松驾驭,小桥流水、大漠孤烟、春雨夏雷、秋霜冬雪,疾时如屡平地、缓时若登高山。扬琨怔忡地想:连小喜都弹得这么好,芸儿的琴声该有多么美妙啊!

小喜也会画画,她画的花有香味,画的鸟会唱歌,画的青草有春天的气息,画的太阳让人在冬天里也觉得暖。

7

从小喜联想到江芸儿,扬琨浑身的血液都在奔涌。

他迫不及待地替她研墨,要她给画儿题字。小喜原本想题“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等写完一看,却变成了“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她局促不安,眼中满是惊惶和慌乱,哆嗦着手将那幅画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火苗蹿起来,张开血红的巨嘴,那画软软地塌在火盆里,瞬间就化成了灰。


扬琨没有发觉她的异常,只是有些惋惜:“多好的画,多好的字!”

小喜背过身,声音嗡嗡:“字不衬画。”

扬琨愣愣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说:“小喜姐姐,你实在不像一个丫鬟。”

小喜的心砰砰直跳:“那你说我像什么?”

扬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了棋罐子:“小喜,陪我下局棋吧。”

小喜拒绝了,她说自己不爱下棋。扬琨问为什么,她说下棋太浪费时间,而她有许多活要做。

她不敢说,自己不肯下棋,只是因为怕输。

输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她记得真真儿的。仿佛从云层被人推下,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刻骨铭心的记忆,不堪回首的疼痛。


好多次她午夜梦回,见到墙坍地裂的菜市口,醒来失声痛哭,而身边空无一人。

8

接下来的日子,小喜依然替扬琨和江芸儿传信,做他们的红娘,也会跟扬琨谈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他们的话题越来越多,似乎不仅限于江芸儿了。

有一回,扬琨还拿江芸儿的笔迹与小喜的笔迹对比,他说江芸儿的字体柔美婉约,小喜的却豪迈遒劲。小喜自嘲道:“哪里是什么豪迈,不过就是杂活干多了,粗手粗脚而已。”

天愈来愈冷,下雪了。

扬琨望着窗外,眼神痴痴的,他多想摸一摸,感受雪的触感。但是门外面站着两个小厮,他们奉了扬夫人的命令特意看着他。

小喜说:“我有办法。”她跑出去,在小厮看不见的地方抓了一团雪,藏在袖子里,像做贼一般,偷偷摸摸地带进屋子。

她将小雪球放在陶制的器皿里,那雪白得像是一团棉花。

扬琨伸出手指一碰,像被小鸟啄了一口儿,微痛:“这雪还会咬人哪。”

又碰一碰,冰冰的,凉凉的,滋味并不是很好。他推开陶皿,将暖袋塞进小喜的手心:“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其实也不过如此,若是母亲早些让我触摸,我也不至于叫你受这份罪。”

他的本意其实是心疼小喜,但听在小喜耳里却有了另一层含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寒冬是具有欺骗性的季节,大雪一下,什么都被覆盖住了。等到冬雪消融,春鸟衔泥而来,地底下的秘密,也就藏不住了。

扬琨和江芸儿的感情在信件中升温,两人约定的日期也快到来了。

窗外的桃花懒懒地伸出枝丫,粉色的花苞像绒球一样可爱。扬琨掀开竹帘,无边的凄苦世界里滋延出神圣的光亮。

他穿戴整齐去见母亲,说身体大好了,想要出门,去找江芸儿看桃花。


扬夫人脸色尴尬,支支吾吾。


在扬琨无休无止的追问下,扬夫人终于吐露了实情——江芸儿生性贪玩,于下雪天溜出门去,掉入一个冰窟窿,活活给冻死了。还说怕他伤心,故一直瞒着他。


扬琨胸口似有千军万马踏过,只觉得眼前一片血肉模糊:“不可能,前些日子她刚和我通过信。”


“信是谁给你的?”


“芸儿派来照顾我的丫鬟呀。”


扬夫人眼皮一翻,差点晕厥:“江芸儿从来就没派任何丫鬟来过!”

扬琨只想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不愿接受这惊天噩耗:“母亲,孩儿没有骗你,不信您随我来,我带您去看。”他沉痛不已,所以急于自证。

扬夫人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扶着案几缓过一口气来:“好。”不管那丫鬟是谁,有什么目的,她都有自信将其揪出来。

本来扬夫人要带上家丁丫鬟,扬琨觉得阵仗太大怕吓着小喜,死活不肯。扬夫人料想那丫鬟逃不出这守卫森严的府邸,也便答应了。

到扬琨屋子的时候,里边儿没人。扬琨说,往常这个点小喜都是去拿药膳了,马上就会回来。

“小喜?”这名字扬夫人觉得耳熟得紧。

正在闲聊时,小喜回来了。她端着个药盅,小脸红扑扑的,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有人等着审她,张嘴就喊:“公子,吃药了。”

扬夫人一脸严肃地端坐在中央,她的活泼欢愉被堵在了喉间。

“夫……夫人,您怎么来了?”

扬夫人脸色阴沉,斥问道:“说吧,接近我儿,有何目的?”

小喜低下头去:“奴婢不知夫人的意思。”

扬夫人冷笑一声,道:“去年刚入冬时,琨儿偷偷溜出去玩,差点伤了身子。我震怒不已,狠狠地责罚了看顾琨儿的下人,随后叫管家重新拟了名单,叫他定要挑选出办事妥帖的人。若我记得没错,其中一个就叫余喜。”

她的语调越来越高,隐隐含着怒气:“你原就是我们府内的丫鬟,为何偏要说是江芸儿派来的?你接近我儿,究竟有何目的?”

2

小喜出奇得镇定。

她像往常一样,端起药盅,拿个小勺子搅一搅,送至扬琨的面前:“公子,快喝,药凉了。”

扬琨没有接,只是期盼地望着她的眼睛:“小喜,你告诉我,芸儿她没死对不对?”

小喜说:“喝了这药,我就告诉你。”

扬琨一把夺过,“咕嘟咕嘟”地咽了下去。他很急,几乎是用灌的。有几滴滑进了气管里,激得他咳嗽出声。

小喜仔细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等他顺过气来后,拜倒在地上。

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公子,江芸儿从来不曾喜欢过你。”

扬琨一震,从怀里掏出十余封信,这些个“宝贝”,每日都贴身带着。他一眼就能看出最初的是哪一封,择出来打开。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小字——

扬公子,你要快些好起来,等到明天春天,我们一起去香旬寺看桃花。

落款:芸儿。

扬琨常常想,为什么她要写芸儿而不是江芸儿呢,芸儿是多么亲切的称呼,只有自己人才能叫。好多次他都沉浸在这个幻想里,料想江芸儿喜欢他必定也如他喜欢她一样。

只是他忘了,他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哪家姑娘若是嫁进来,过不了多久就得守寡。他的脸庞又因长年生病而凹陷变形,脸色蜡黄并生有白斑。谁瞧见他这副鬼样子,都会吓上一跳,人家江芸儿又不是眼盲心瞎,怎会看上他。

他将信摊开,极力地要证明些什么:“你瞧,白纸黑字,做不得假。”

说罢又去问扬夫人:“母亲,那日你不是说,等我好了,你就去江家提亲吗?”他问得这样急这样快,分明是不给小喜反驳的机会。

3

江芸儿已经死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欺瞒的。可怜天下父母心,扬夫人先观察了一下儿子的气色,觉得尚可,便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原来那江芸儿果真嫌弃扬琨的身子,就算是高攀也不愿嫁入崔府。江老爷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要靠女儿延续香火。若是芸儿嫁进来,岂不是让江家绝了后。所以他们不惜违抗扬府,也不肯答应扬夫人的请求。

如果硬来,会毁了扬大人积攒多年的名声,权衡之下,扬夫人只好软下身子,让江芸儿写封鼓励的信,好叫儿子有个念头。


不过是送个顺水人情,江芸儿没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就这样,信件送到了扬家,后来又通过丫鬟小喜,送到了扬琨的手上。

收了信的扬琨果然精神抖擞,求生意志强了许多。扬夫人根据扬大人的行事作风揣测,男人都是见异思迁的。等扬琨的身体好了以后,再给他挑个比江芸儿更好的女子也不迟。她就不信了,她的儿子这么优秀,会娶不上媳妇儿?

她许久没有听见儿子提起江芸儿,以为他是将江芸儿给忘了,所以才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江芸儿死了的话,却没料到惹来儿子这么大的反应。

扬琨煞白着一张脸说:“不可能,你们都骗我。这里还有十余封芸儿写给我的信,全都能证明她爱我。还有,你们看下面的日期,有一封还是前些天新写的,她绝不会早早地就死了。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扬夫人一封一封翻看,也是被惊着了:“江芸儿明明只给你写了一封,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些笔迹,俱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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