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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底色」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引子
丈夫去世十多年了，大的外孙女都快上小学了，小外孙女也上幼儿园了。儿子大学毕业，带着女朋友回到她身边快一年了，而她，五十六岁的顾秀芳决定再婚了。消息不胫而走，认识她的人有的说，快六十岁了，再婚还有什么意思？有的说，老了还是要找个老伴儿呀。也有的惋惜，早点找，也许找个年龄相当的。
一
顾秀芳认识了六十八岁的老陆。虽说两人年龄相差了一轮，老陆给顾秀芳的印象不错。
老陆一米八二三的个子，大大的眼睛，眉骨很高，眼窝深陷。快七十岁的人了，腰身依旧挺拔。头发虽是染过的，发量还很丰富，还带点儿自来卷儿。说话声音宏亮，中气十足。看这身体，活到一百岁夸张，活到九十多岁应该没问题。顾秀芳觉得自己也就再活个一二十年，如果和老顾两个人相依相伴走完剩下的人生之路，也算是一种幸运。
其实，最打动顾秀芳的，是老陆不仅有不错的退休工资，还有一套两居室的住房。房子虽在老小区，旧房改造工程已经完成。老房子使用面积大，物业费便宜，尤其是房子的楼层特别理想，二楼。年龄越大，爬楼越费力。顾秀芳去过老陆家两次，房子只要粉刷一下，两个人居住蛮好的。
顾秀芳自己有住房。房子是当年丈夫单位分的，后来花了点钱买了产权。房子楼层有点高，五楼；但是房子的位置好，守着市里不错的小学和有名气的初中，现在划片招生，所以房子虽旧，还是很抢手的。
顾秀芳的女儿结婚时，在新城区贷款买了高层电梯房。女儿生小外孙女时，儿子正上大学。顾秀芳住在女儿家，先是伺候女儿坐月子，帮着女儿带小外孙女。女儿为了保住薪水可观的工作，小外孙女三个月就去上班了。
顾秀芳每天早晨早早起床，准备早饭。吃过早饭，女儿女婿带着大外孙女出门，她带着小外孙女在家。中午，她吃得非常简单，喝碗稀饭，吃点面条，精心地照料着小外孙女。下午，外孙女睡觉时，她准备晚饭。冰箱里是女儿周末采购的肉鱼蛋菜，她安排每天的晚饭。吃完晚饭，她带着大外孙女下楼，到小区旁边的小公园里转一转，坐会儿，或者是看别人跳广场舞，算是一天的休息时间。回家后，还要给大外孙女洗澡，夜里带着小外孙女睡觉。
即使如此忙碌，她每个周末都要回老房子住一个晚上。先打扫卫生，再给花花草草浇点水，晚上早早地睡觉，周日早晨早早起床，去市场逛逛，不为买菜，只为到处转转，随便看看。周六的晚上和周日上午，是她放假的时间。虽然经济上不富裕，她也没有听从女儿的话，把房子出租出去。她舍不得自己的窝。
顾秀芳在女儿家生活，日子一天天地滑过，她帮助女儿带孩子，女儿照常去上班，自己也省下了生活费，毕竟还要供读大学的儿子。
日子过得飞快，小外孙女一岁的时候，家里的情况有了变化。女儿遭遇公司裁员被裁了，接二连三地换了几次工作，后来在一家大型超市做管理工作，收入锐减；女婿的工作没变化，可收入也减少了不少。每月还了房贷车贷，虽然可以应付日常生活，但是生活水平不如原来，大外孙女从私立幼儿园转到了公办幼儿园，小外孙女直接进入公办幼儿园。
顾秀芳的小外孙女送进幼儿园时，儿子大学毕业了。顾秀芳高兴，儿子带着女朋友一起回来了，还都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她想着儿子结婚和自己一起居住，两个年轻人的收入不高，即便有了孙子，两居室的房子也住得下四口人，而且孙子上幼儿园也方便；趁着自己身体还好，洗衣买菜做饭收拾家，儿子媳妇只管工作就行了。等儿子有了一定的积蓄，再买房子。
但是，儿子提出要买房子，理由非常简单：家里的房子又老又旧，楼层又高，面积又小，根本不值得花钱装修。他说先买一个小户型的房子，将来自己有实力后，再换一户大房子。
顾秀芳对儿子的想法，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丈夫去世后，自己节衣缩食，靠着女儿的帮助，供儿子读完大学。自己虽然已经开始领社保，但手里的那点儿积蓄，付房子的首付远远不够。她希望儿子能把收入的一部分存起来，但是说了几次，儿子都只是一句“知道了”就没了下文。
儿子带着女朋友在家里住，收入不高，开销不小。一个星期带着女朋友在外面吃两三顿饭，今天是和朋友，明天是和同事，要么就是和老同学，一个星期有一半的时间十一二点才回家。顾秀芳觉得做饭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不给儿子做饭吧，怕他们回家吃饭；做了饭菜吧，两个人又不回来吃了。即使两个人在家吃饭，已经做好了饭菜，有时还要点外卖，结果，外卖吃光了，做好的饭菜剩下了。
自从两个人住进来，家里天天有快递，有时一天就收两三个快递，每天，快递的包装就把垃圾桶塞满了。两个人不大的房间乱得都没有下脚的地方，儿子的脏袜子、穿过的内裤竟然放在衣柜里……顾秀芳帮着儿子收拾了几次房间，说了儿子几次，儿子直接在房门上加了一把锁。三个月后，两个人租房子搬出去了。
顾秀芳生气，出去租房子，买房子的钱从哪儿来呀？而且她也看出来了，两代人确实没有办法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看不惯儿子的生活方式，儿子不想听她唠叨。
只是儿子要买房子，买房子的首付都没有，怎么办呢？当初儿子上大学女儿就帮着出了学费，现在，女儿的生活状况也不是很好，整天埋怨女婿不该换车，换车没多久就赶上收入直线下降，每个月还了房贷还要还车贷，估计女儿也没什么储蓄。找亲戚借钱，先不说能不能借到，借钱终究是要还的。思来想去，她想到了再婚。
如果自己再婚，就可以把老房子卖了，加上现有的积蓄，不仅有了新房子的首付和装修钱，还可以帮女儿还上车贷，让他们的日子过得轻松点，也许还能给自己剩点儿应急的钱。所以，她选择老伴儿的首要条件是有住房有退休金。老陆虽然年纪大些，看上去身体很好，更主要的是他有房子。
二
老陆退休的第五个年头，老伴儿得了脑血栓。原本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老陆，拒绝了儿女提出雇个保姆的建议，他不是舍不得钱，而是不想让辛苦一生的老伴觉得自己嫌弃她。他学会了洗衣做饭，悉心照料老伴，直到老伴去世。
老伴儿去世后不久，就有人给他介绍对象，老陆一口回绝了。他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再和别人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儿子女儿有工作，有家庭，日常基本是他一个人，他渐渐地觉得孤单。这时候，他认识了顾秀芳，随着两个人的接触，他有了再婚的打算。虽说是两个老年人的再次结合，也要告知儿女一声。
自从老伴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先后几次向他“借”钱，都说是为他的两个孙子买结婚的房子。老陆心里明白，两个儿子惦记着他手里那点儿存款。两个儿子都在事业单位工作，两个儿媳妇都有固定工作，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思前想后，早也是给，晚也是给，不如先把钱分给儿女换个静心，顺便提一下自己再婚的事情。他把儿子女儿叫回家，说开个家庭会议。
他把大部分存款平均分给了三个孩子，在老陆眼里，儿子女儿是平等的，这笔钱也是均分的。老陆看出来，两个儿子对分配方案不满意，但是他不想多说什么。小女儿说：“爸，你分给我的那份钱，先放在你那儿。等我需要的时候再来拿。我的孩子才读高中，我不着急买房子。”两个哥哥听妹妹这么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老陆从心里喜欢小女儿，到底是女儿贴心，不好当着哥哥的面反对父亲分钱，只能以不拿走这笔钱给两个哥哥台阶下。
老陆说：“我还想和你们商量一件事，我……我想找个老伴儿。”大儿子的眼睛瞪圆了：“爸，你说什么？你要找个老伴？”老陆点点头。老大“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爸，你知道你今年多大岁数了么？你都快七十岁了……”老陆截断他的话：“六十八。”老大摆摆手：“好好好，六十八。妈走了不到两年……”老陆慢吞吞地说：“两年零两个月。”老大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你这个年龄，要找什么年龄的老伴？和你年龄一样大的？你俩谁照顾谁？比你年轻的，人家为什么嫁一个快七十岁的人？”
老陆威严地咳了一声：“我找什么年龄的，就不用你们操心了。我只是告诉你们一声。你们都有家庭，不到必要的时候，我不麻烦你们。白天有个人陪我买菜做饭，晚上陪我散散步，看个电视，不可以么？”老大将头扭到一边，不再说话。老二推了推眼镜：“爸，我想你是误会大哥的意思了。我们不是反对你找老伴，你说得对，有个人陪在你身边，我们也放心一点儿。那你，现在只是告诉我们，你要找老伴，还是你已经有……嗯……有目标了？”老二一边说一边自己先咧嘴笑了一下。老大立刻转过头，盯着老陆，老陆避开老大的目光，将眼睛转向电视：“就算是有目标了。”老陆虽然眼睛看着电视，他还是感觉到三个孩子在交换眼神。
他又咳了一声：“怎么，我还要先让你们相看一下？”老二笑了：“你是家长，你看中的人不会差。”老二转头看着小妹，冲小妹挤挤眼晴，又将下巴向老陆的方向抬了一下，努努嘴，示意小妹说话。小妹皱了皱眉头，站起身走到老陆身边：“爸，你觉得合适，我就赞同。”她转脸看着老二，老二拚命地摆手。小妹又说：“虽然你是家长，能介绍一下她的情况么？我们……帮你参谋一下。”老二冲着小妹竖起大拇指。
老陆眼睛依旧盯着电视：“比我年轻……一儿一女，女儿早结婚了，儿子才大学毕业，也有工作了。”小妹的手扶在老陆的肩膀上：“爸就是当领导的人，说话精炼。能具体点么？比如，年轻几岁呀？有没有退休金呀？儿子还没结婚吧，有没有女朋友呀，什么时候结婚呀？儿子有没有住房呀……”老陆甩了甩肩膀，想挣脱女儿的手：“你们查户口呀？”女儿的双手环住老陆的脖子：“爸，你不要生气么。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老陆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胸气哼哼的大儿子，又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二儿子，叹了口气，他推开女儿的手慢慢站起来：“比我小十来岁吧。”三个孩子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老陆的脸，小女儿先笑了：“爸，你这是……老夫少妻呀。”老陆不动声色：“自己有社保，有住房。”老大问：“只有一套住房么？”老陆的眼睛也瞪大了：“一个普通家庭，难道还有十套八套房子么？”老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她儿子有房子么？”“没有。他儿子刚毕业！他儿子结婚可以和他妈一起住，你以为所有的儿子都要自己有房子么？”老大悻悻地低下头，嘟囔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才不会和妈一起住。”老陆的声音提高了：“不是所有人家的儿子都像我的儿子……”老二截断了老陆的话：“爸，我听说现在老年人也实行同居……”老陆的脸涨红了：“你说什么混帐话？什么叫同居……”小女儿拍着老陆的后背：“爸，淡定淡定。不过，现在确实有些老年人就是搭伴过日子，不领结婚证。我们学校的王教授，和老伴同居两三年了，也没领证。”
老陆坐回沙发上：“为什么不领证？”小女儿说：“主要是因为房子呀存款之类的呗。”老陆问：“房子在我的名下，和领证有关系么？”老大愤愤不平地说：“房本上是你的名字，但我们兄妹三个都有份儿。它不是你一个人的。”老陆转过头瞪着老大：“当初单位分给我的住房，产权是我出钱买的，凭什么你们还有份儿？”老二笑了：“爸，你搞了一辈子政工，不知道继承法么？”“继承也是我死后的事情！现在提，早了。”“我们兄妹三人继承的是我妈的一半房产……”“你妈当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一分钱不挣，怎么还有一半房产？”在老二的解释下，老陆才明白，他虽然是房子的户主，他只拥有房子百分之六十二的所有权。老陆固执地说：“我是和她正经过日子的，先要领结婚证的才能在一起生活。你们不是说，房子百分之六十多是我的么？这房子还是我说了算。”
老二说：“爸，你不要生气。老年人再婚很正常。听我同事说，他父亲再婚前把房子过户给了他，他们弟兄几个写了份协议，将来他父亲去世后，弟兄再处理房子。要不，你也把房子过户给大哥？”“我的房子，凭什么过户给他？你们是盼着我死，好分这户房子吧？”老陆的脸又涨红了。小女儿示意老二不要再说话：“爸，你不要生气，小心血压升高。大哥二哥也是怕你受骗，万一女方跟你过一两年和你离婚，还要分房产怎么办？毕竟她比你年轻那么多。”女儿的话似乎打动了老陆，他的声音低下去了：“你们知道这事就行了。我自己的生活自己安排。” 两个儿子虽然分到了钱，出门前一再叮嘱老陆，找老伴儿的事情要三思而后行，免得上当受骗。老陆独自坐在沙发上，一脸阴云。
三
顾秀芳先把卖房子的想法告诉了女儿，女儿坚决反对：“妈，你总不能老了老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吧？你为什么要卖房子呢？是嫌楼层高么？”“是，我上五楼也上够了。”“那就换个低楼层的一居室的。”“这么折腾有啥意思？还是没钱。我算计着，你的房贷车贷都没还完，孩子又要上学了，把这房子卖了，先帮你把车贷还了。”女儿眼圈泛潮：“妈，我们的日子过得挺好的，不差那点儿车贷。”顾秀芳停顿了一下：“还有你弟弟呢。他要买房子。你也知道妈的那点积蓄根本不够房子的首付。把这房子卖了，你弟买房子的首付就有了。”女儿眼眶里的潮湿不见了，声音也高了：“这才是你卖房子真正的原因吧！他要买房子，让他自己想办法呀。当年，我买房子，也没伸手和父母要钱呀！”“你那个时候，房子便宜，而且你公婆也帮你了……”“帮我？是的，帮我借了三万块钱，还不是我自己还的？”顾秀芳说：“妈知道你心疼我，我给你拿一万块钱你也还给我了，还帮着我供你弟弟上学。”“妈，你说这些就没意思了。我不同意你卖房子！实在不行，这房子先让他们俩住着，你搬到我那儿去。”顾秀芳说：“他不想住老房子。”女儿气愤地说：“不想住自己想办法，也不能卖你的房子。”
顾秀芳说：“我也想过去你家住，但你公婆每年还要来你家住一段时间，两家老人都住你那儿，不方便。而且，你公婆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养老的事情也是你们的，我去不是添乱么？”“你把房子卖了，又不和我住，你去和我弟一起住？”顾秀芳摇摇头：“不，我不会和他们一起住的。你弟弟虽然没结婚，但我看也就差一张结婚证了。你的孩子也大了，你弟说过先不要孩子。我呢，一天到晚就一个人，也挺……”女儿原本生气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盯着顾秀芳的脸：“妈，你不是要找老伴吧？”顾秀芳觉得自己的脸热了，她低了下头，立刻又抬起头：“我是有这个想法……”“妈，你都快六十岁了，找老伴？我不是不愿意你找老伴，可你想想，你很难找到和你年龄相当的老伴儿，男方怎么也得比你大七八岁甚至十来岁。”顾秀芳点点头：“这，我知道。”“你愿意去伺候一个老头子，像个保姆一样？”“什么叫像个保姆一样？我平常不也是洗衣做饭收拾家么？”女儿的话让顾秀芳心里不舒服，“我给你们做饭带孩子就不像保姆了？”“那不一样。孩子是你的亲孙女，我们是你的亲儿女。他是谁呀？妈，你不是瞒着我已经见过什么人了吧？我告诉你，我不同意你找老伴，更不同意你卖房子。”
都说女儿是妈的贴身小棉袄，顾秀芳没想到女儿这么强烈地反对她再婚。看着女儿气哼哼地走了，她想还是和儿子商量一下。
儿子说：“把这房子卖了是对的。五楼，太高了，我爬都费劲，更何况你呢。”顾秀芳说：“我想，把这户房子卖了，给你凑个首付。”“你住到我姐那儿去么？”“不。”“那你……”顾秀芳觉得没必要绕弯子了：“我，我想找个老伴儿。”儿子沉默了一会儿：“你要是觉得一个人生活太孤单了，找个伴儿，我同意；如果你是为了给我准备房子的首付再婚，没必要。我们先租着房子，等几年我们再买房子也行。”“年龄不等人呀。小艾也二十四五了，即使现在就去买房子，也未必能买到现房。买了房子还要装修……”儿子打断了顾秀芳的话：“我们的事，我们自己处理，你就不要操心了。”
女儿的坚决反对，儿子的含混不清，让顾秀芳很失望。看来，卖不卖房子，还是要由自己拿主意，更关键的是要看自己和老陆能不能结婚。
顾秀芳的手机响了，老陆发了一条微信：下午在公园一起散步？顾秀芳回了个“好”。
顾秀芳和老陆见面都是在这个公园。这个公园地处老陆住的小区和顾秀芳的小区中间。公园很大，每次他们都会在角落的一个亭子里见面。
顾秀芳从小路上转过来，就看到高大的老陆站在亭子边上。他笑着迎着顾秀芳走过来：“走着来的？累么？”顾秀芳笑着摇摇头。
老陆的左手拎着一个大保温杯，右手提着一个布口袋，他从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将保温杯放在亭子的台子上，拧松了矿泉水瓶盖，将水瓶递给顾秀芳。
两个人在亭子的坐凳上坐下，一个女孩子带着清脆的笑声跑过来，后面追来一个男孩子，女孩子看到亭子里坐着两个人，转身要跑，正撞在男孩子的怀里，两人相拥着扔下一路笑声和追逐的脚步声跑远了。
顾秀芳从塑料袋里拿出个香蕉，扒开皮递给老陆，老陆笑呵呵地说：“我也买了香蕉，还有苹果，一会儿你带回去。”
亭子外的树上，不时有鸟儿飞来吱吱喳喳叫几声，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老陆站起身，将香蕉皮扔进垃圾桶，回身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茶水：“我和孩子们说了我们的事。”顾秀芳点点头，老陆又喝了一口茶：“但是，他们……他们的意思是……不领结婚证。”老陆最后几个字说得又轻又快，顾秀芳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顾秀芳问：“他们的意思？你的意思也是不领结婚证？”老陆迟疑了一下：“我当然是想领结婚证了。问题是……”顾秀芳问：“问题是什么？”“我的房子不全是我的。”“我知道，还有你儿子女儿的份儿。”老陆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儿子要买房子，我要先把老房子卖了，才拿得出首付。我问过了，卖房子前要让儿子女儿和我一起去公证……你的孩子是不同意你再婚吧？”“那倒不是。”“那是怕你把房子留给我？”老陆回头，仔细地打量着顾秀芳，顾秀芳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想搭伙过日子，没有那么多想法。”说完，站起身走了。老顾才想起布袋里的水果还没给顾秀芳。
四
老陆虽然对顾秀芳很满意，但他也想起介绍人说的话：主要就是想找一个有房子的，她自己的房子一是楼层高，上下不方便；二是她想把房子留给儿子。
老陆做事有韧性，他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研究起《继承法》。他觉得儿子女儿们的话不无道理：自己快七十岁了，顾秀芳才五十六岁，她在意自己什么呢？难道真的只是看中自己的房子？转念又想：其实，如果两个人相依相伴过完余生，房子能带走么？还不是留给儿女？不对，如果自己先走了，自己给顾秀芳留下什么呢？如果把自己的那部分留给顾秀芳，也未尝不可，但这绝对是儿女们最反对的。万一一起生活一两年她要离婚呢？先不说房子的事情，自己也丢不起那个脸。他在家中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更让他意料不到的是，这个周六和周日，两个儿子谁也没出现。
自从老伴去世，两个儿子约定好，周六周日分别带着妻儿陪老陆。小女儿每周都是周三周四课少的时候，过来看望他，给他买点水果、肉鱼之类的食品。有时候，女儿一家子也会在周末过来。
老陆最想大孙子。大孙子是早产儿，在保温箱里待了二十多天，老伴儿把孩子直接抱回家，一边伺候儿媳妇儿，一边精心地照顾大孙子。大孙子体质弱，大儿媳妇每天按时按点上下班，大孙子也就没再离开老陆家，直到考上高中去住校，每个星期天也必须回老陆家。高考填报志愿，在老陆夫妻的要求下，大孙子考取本市的大学。依旧每个星期周末回老陆家。老陆觉得，儿子来不来无所谓，大孙子每周必须来。
二孙子跟老陆没那么亲近，二孙子是他的外婆照看的。但是自从老伴去世，二孙子每个周六也和二儿子两口子一起来家里。到了周五，老陆照例去市场采购了排骨、牛肉和鱼，又去超市买孙子们喜欢的零食，只等明天大儿子一家来吃饭。晚上八点多，大儿媳妇打来电话，说明天好朋友孩子结婚，邀请一家人去参加婚礼，因为餐厅有桌数限制，按人头请客，不好推托，就不来了。老陆有点不高兴，又不能和儿媳妇发脾气，只问了句：“我大孙子也去么？”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无奈地挂断了电话。算了，东西等到星期天二儿子一家来再吃吧。
周六傍晚，二儿子来电话了，说明天要下到区里去检查，就不过来了。老陆生气了：“你们商量好的么？老大今天不来，你明天不来！你们以后都不用来了！”
他不想做饭，起身穿好衣服，准备去街边的小饭店随便吃点什么，刚一开门，大孙子正一步两台阶地上楼呢。
看见大孙子，老陆立刻笑了：“你自己来的？”大孙子点点头：“你要出门呀？”老陆说：“没做饭。走，跟爷爷一起吃饭去。你想吃什么？”大孙子想了一下：“吃火锅吧。”
吃火锅时，大孙子问老陆：“爷爷，你要给我找个后奶奶？”老陆看着大孙子：“你爸告诉你的？”“不是，他和我妈说我听见的。”“你爸还和你妈说什么了？”“也没说什么。爷爷，真有后奶奶，我还可以来么？”“当然可以。谁告诉你不可以？”大孙子笑了，“你什么时候让我们见后奶奶？”“什么后奶奶？叫奶奶就行了。”大孙子说：“我还是想我奶奶。”老陆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大孙子临走时说：“爷爷，我来看你，你不要告诉我爸妈，我说我去和同学吃饭的。”老陆看着大孙子，心里不是滋味：本来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周末，竟变成了这样。是不是自己真的不应该找老伴呢？
星期天上午，老陆正在看电视，小女儿回来了。老陆高兴：“你二哥他们不回来，我把买的东西都放冰箱里冻上了。”“没事，用水一冲，快速解冻。”“孩子呢？”“补课去了，中午他爸带他过来吃饭。”女儿系上围裙戴好套袖，从冰箱里取出排骨和鱼：“爸，帮我剥蒜剥葱。”
很快，厨房热气升腾，香味散开。女儿说：“爸，你和阿姨还相处着呢？”老陆嗯了一声，女儿说：“你不愿意把房子过户给大哥，就去做个婚前公证吧。”老陆问：“公证什么？”“公证这户房子只属于你个人所有，和阿姨没有关系。还有呀，两家人坐下来写个协议，谁有了重大疾病，由自己的子女负责照顾，负担医疗费用。”老陆说：“他们派你来当说客？”“爸，没人派我来。你是我爸，我当然要为你考虑。”老陆扔下正在削皮的土豆：“我的事情不用你们管！”
厨房弥漫着白色的热气，女儿进了房间，走到气哼哼的老陆身边坐下：“爸，有这个公证和协议也是给对方的保障。她一旦生病，你根本照顾不了她呀。到时候，她的子女认为你在照顾她，那怎么办？而且，如果她陪着你生活一二十年了，真有什么状况，我们也不会不管。人心都是肉长的么，我们只是希望你能保证你们各自的利益。这个约定也只是先小人后君子罢了。”“你们只想着我，想着自己，人家呢？我们给人家什么保障呀？”“爸，你们的婚姻，说好听点是夕阳红之恋，其实不就是搭伴过日子么？你给她什么保障？那她能给你什么保障呢？”
老陆想起昨晚上和大孙子吃饭时，大孙子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我妈说有了新奶奶，这个家就不一样了。他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不停地换着电视台，心里想：当父母的为儿女的婚姻操心，希望子女婚姻美满白头携老，子女们对父母的再婚，考虑的怎么全是利益呢？“唉，”老陆长叹一口气，“老伴儿呀，你走得太早了！”女儿的眼圈红了。
五
老陆把顾秀芳再次约到了公园的角亭。顾秀芳安静地坐在柱子边的坐凳上，手里拿着一瓶喝了几口的矿泉水瓶子。
老陆坐在她身边：“我们去领结婚证吧。”顾秀芳没有说话，老陆说：“你看，你要卖房子，卖了房子总要有个住处吧。我们领了结婚证，你就可以住到我家了。”顾秀芳还是没说话。老陆说：“你要是担心，我们先做个公证。”顾秀芳转过头看着老陆，老陆笑了笑：“准确地说，是两个公证。第一个公证是公证你的房子由你和你的子女处理，和我无关；第二个公证是我的房子只要我们的婚姻存在，你就可以住，如果我先走了，我的孩子们也会按照这个公证，让你继续住在那儿。你看怎么样？”
顾秀芳的眼睛有点发潮，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