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说到你被打败了。”
“没错。”
“仅仅是因为你发现你不如从前了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侧过头去看她,路灯灯光把她的侧脸包裹起来。那头黑发也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不仅因为如此。还因为,我发现一直以来我根本就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出色。”她停顿了一下,“我没有架构故事的能力……我的剧情水平一团糟。我明白我不是能写出好小说的料。我没有办法完成自己的故事。一天到晚,我只能写一些廉价的诗作和牛头不对马嘴的诡异短篇。很不幸,同样也没有人对我的思想感兴趣,因此我那些诡异的言论也无法引起他人的注意。”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有思想的人,准确来说,我并不知道什么样才能叫做有思想。”
“我同意。我也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什么样是没有思想的人。”
“因为这种人现在太多了。”
她点点头。刹那间,她看起来疲惫不堪。
“后来那只白鹤怎么样了?”
“它飞走了。”
“飞走了……”
“对。因为我找到了能让我继续留在世上的事物。”
“那是什么?”
老实说,我对那很感兴趣。因为她看起来总是那样疲惫、苍白,为自己的心灵而受尽折磨。但是,在这个时候她的脸好像瞬间温暖了起来。
“是爱。”她笑了一下,将脸转向我。“是爱。”她重复了一遍。
爱……我不由得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样简单的回答,而且这样俗套,不符合她一贯高深莫测的风格。在以前,哪怕是去上个厕所她也要故弄玄虚地描绘一番。
“不仅因为别人的爱。不仅因为家人、朋友的爱,是源自于我内心的爱。我内心真诚的爱,对世界、对他人、对自己的爱。我从未如此渴望去爱着某件事物。爱着一些东西的感觉是那样美好。”她说,“去爱比被爱让人感觉更好。人是在爱着什么东西的时候成长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或许又明白。”
“过去我厌恶自己。厌恶自己是致命的。即便我知道自己拥有种种优势,但我仍然对自己感到嫌恶。那种嫌恶之情超越了其他所有一切,将我无数次击倒在地。那种强大的剧烈的痛苦让我永远都无法离开地面,只能躺在地上卑微地喘息。”
“在这种时候,他人的爱便成为一种负担,你感到你无力、也没有资格去接受这种爱。而且,因为有人爱着你,你不得不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在某种程度上还真是要命……”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只有当你真正地爱自己,活着才是有意义的。”
她转过头看着我。就在这个时候,天上开始飘雪。那样洁白又寂寞的初雪,我几乎只在书中见过。那样的雪飘落在她的肩头,将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整个人都照得那样明亮。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看见真正的她,一整个灵魂,剔透而纯洁,天真、年轻、一派生机。
“我明白了。”我转过头,错开视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爱你,你知道的。”她对我说,声音十分温柔,“我从过去,到现在,始终爱着你。我将在以后也一直爱你。只是过去我从未发现……现在我发现了。我发自内心地、真诚地爱你。”
我笑了。“我知道。”
我知道她在注视着我。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有机会这样注视着我。还会存在多久呢?我漫无目的地想着。街上的行人突然不见了,我们走到了码头,对着夜晚漆黑的海面,在夜色之中隐约泛着蓝光。那纯洁的初雪仍在飘落,这是怎样美丽的景色啊。
“我们下次还会见面吗?”
我没有回答她。她也转过头去,注视着海面。那样的海面使人感到平静。在很久之前……或许,只是在不久之前,我感到我和她曾一起沉睡在那海面之下。那时我们的灵魂晦暗而蒙昧,无知无助地等待着救赎。那时死亡和早衰的阴影笼罩着我们,命运在我们的喉口架着沉重的刀斧,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我听到她的心跳和呼吸声,从我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呼喊,从我感觉到她那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抓住我,向上游去的时候开始……
“你知道的,我也爱你。”我低声说。我几乎能感觉到我的声音在海面上泛起的阵阵涟漪,“从过去,到现在,我都会一直爱你。因为你是你。”
“不,”她急促地打断我,“我也是你。”
我笑了一下。“我知道。”
……从那时开始,太阳从海面上升起了。我一生中都未曾看到过那种景象……那是她带我看到的景象。是她,她的生命在海面上燃烧。从过去开始,我就知道,只有一个人能让太阳为她升起。只有一个人。
新生的阳光洒落在昨夜的雪地上,也在她的瞳孔中闪耀。我知道她在注视着我,从我们共同沉睡在那海面下时起,她一直注视着我,用那上帝似的眼神,那温柔的、抚慰的眼神。我知道在泪水中她永恒地凝视着我。因为她就是我。
“我们下次还会见面吗?”
她重复了一次。我转过头去看她。我们的目光相接触的时候,时间几乎是静止的。我多希望时间静止在此刻,当太阳不再上升,当初雪也不再下落。但事实是,总有人要提前离去。
“只要你想见我……”我轻声说。
“我总会来到你身边。”
她笑了,那是发自内心,充满感激的笑。接着,我们互相道别。我在原地看着她转身离开。起风了,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渐渐透明。我转身离去。我知道我不用再回到海底,我知道我已归于阳光。但是她那近乎于永恒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我身上。
再见……再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