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做皎洁白月光

公元1900年,农历庚子。张幼仪出生在江苏一个显赫家庭中。三年后,1903年,一个同样风华绝代的女子在同样的省份沃土之上呱呱坠地,她叫陆小曼。

那一刻的她们,一定不会想到,彼此的人生将会产生交叉点,甚至,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她们的名字依然紧紧相连。她们更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将会因同一个男人而迥乎不同,演绎着天壤之差的悲喜剧。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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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马上将她们的名字与这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而是希望,探寻她们各自的人生之源。张家家势粗略一谈便已足以震撼人心。二哥张君劢,中国民主社会党领袖,著名哲学家,梁任公先生的莫逆之交。四哥张公权,28岁即出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副经理,可谓是金融巨擘。为了让张幼仪嫁得风光体面,她的娘家人甚至特地派人去欧洲采办嫁妆,陪嫁丰厚到令人咋舌。光是家具就多到连一节火车车厢都塞不下。15岁的少女怀着羞涩与懵懂迈出闺房,走近徐志摩,一个谜一般的浪漫男人。

陆家也富庶丰腴,两者几乎在伯仲之间。父亲陆定早稻田大学毕业,与曹汝霖、袁观斓等民国名流是同窗,亦是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得意门生,担任民国“财政部司长”和“赋税司长”多年,也是中华储蓄银行的主要创办人。母亲吴曼华,名门之后,多才多艺,善工笔,古文基础极为深厚。小曼作为独女,备受娇宠,皮肤白皙,眉清目秀,7岁进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附属小学,9岁上北京女中,16岁时业已精通英文、法文,善钢琴,长油画,师从刘海粟、贺天健等画坛巨擘。含苞待放的陆小曼,外表俏丽,性格憨直,反应灵敏,才华横溢,一切的一切似乎预示着她的名媛之路将永远通畅光明。

两个众星捧月的环境中成长起的弱女子,竟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人生献给了那位风华绝代的行吟诗人。而两人不同方式的奉献,亦为自己的生命描摹出了不同的风景,一回望,感慨之余,还唏嘘不已。

徐家与张家的婚事在那位天才诗人的眼里,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他对那个15岁的少女最初就有一种鄙夷的嫌弃。瞥一眼张幼仪的照片,只冷冷地扔下一句——“乡下土包子”。对于徐志摩,梁实秋的描摹满溢着赞美之情:“他饮酒,酒量不忘适可而止;他豁拳,出手敏捷不咄咄逼人;他偶尔打麻将,出牌不假思索,挥洒自如,谈笑自若,他喜欢戏谑,从不出口伤人;他饮宴应酬,从不冷落任谁一个。”但是随和潇洒的诗人对结发妻子的态度却冷到彻骨,婚后四年,他们共度的时光只有假期间的四个月。他在院子里读书,她在一旁缝补衣服,内心发出欲与丈夫交流的巨大呼唤。志摩却宁可召唤女仆,也不对张幼仪讲一个字,哪怕妻子是那么的精明、干练、勇敢而且会操家。志摩对幼仪,一生没有爱情,当他的女神林徽因要回国时,诗人心急如焚地到德国,要同刚产下二儿子Peter的妻子离婚,22岁的张幼仪坦荡地签了字,吐出一句:“你去给自己找个更好的太太吧!”

诗人没有想到,林徽因拥有一份非凡的清醒理智,徽因明白,嫁给了一个人,就是嫁给一个家庭,嫁给一种生活。比起如父亲般梁启超的那份舐犊之情与学识修养,一生只天马行空的天才诗人和仅仅是硖石首富的徐申如如此微不足道。此刻,那个俏丽聪慧的名媛陆小曼走进了志摩的生活。的确,他只醉心于诗意的女子。两个人琴棋书画诗酒花地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但哪料小曼挥霍无度,只愿享乐豪奢,逼得当年游历欧洲在康桥下撑长篙的诗人只得四处奔波劳苦,辛勤教书。两人有时争执,1931年11月18日夜,小曼平生第一次对他动了手,烟枪一砸,金丝眼镜滑落,摔成碎片。

哪堪次日,11月19日下午,诗人在山巅之间,永恒地化作西天的一朵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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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意味着张幼仪与陆小曼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生活给她们出了同一道课题——志摩远去后,她们将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生活?

我们没有想到,她们的态度,截然相反。

谁能够想到,当年被丈夫讥讽为“小脚与西服”的女子,在异国他乡独自抚养着两个幼子,还进入了德国裴斯塔齐教育学院读书。她出任上海女子商业银行副总裁,在金融业屡创佳绩,股票市场出手非凡,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操纵驾驭力,她创立的云裳时装公司成为上海最高端、生意最兴隆的时尚汇集地,每天朝九晚五忙碌于工作,晚上家庭教师又为她补习德语。纵然离开了徐志摩,她却时刻以自己的付出,要做一个与之前不同的渊博诗意式的女子。我们惊讶地看到,离婚三年之后,徐志摩在信中一改对张幼仪的冷漠无视,竟然发出由衷赞叹——“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站得稳,思想却又通道”。甚至,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出现了,徐志摩与张幼仪的夫妻缘分已尽后,徐申如每月为在德艰难生活的她寄200美元,认张幼仪为义女,张并以这一身份出席了徐志摩的葬礼,而当时徐志摩的正妻陆小曼却被父亲冷落得置之不理。

而曾经的一代名媛陆小曼,完全变了一个人。与社交场所彻底绝缘,闭门谢客,不再香艳。画画,跑遍出版社只为志摩文集出版,努力着,从未放弃。卧室里一直挂着徐志摩的大幅遗像,前面是永远娇艳的鲜花,就连书桌的玻璃板下,也压着自己那手漂亮的正楷字,手书“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郁达夫的妻子王映霞回忆道:“小曼把自己糟蹋的厉害,牙齿全部脱落,没有镶过一只,已经成为一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太婆了,而此时,她才刚刚迈过不惑的门槛。”

显而易见,她们两个名门之后,一个完美蜕变,华丽转身,一直活得很用力。另一个,终其一生也未找寻到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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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灵魂里透着香气的女子,究竟该怎样获得属于自己的真正幸福?

我不得不承认,张幼仪并不是一个幸运的女子,娴熟机敏,坚韧与独立的她在花一般的年华里未获得真爱,婚姻灰飞烟灭后,生活逼迫她用最羸弱的肩膀于异国他乡抚养幼子,紧接着,二子Peter夭折的噩耗又让她承受失子之痛,而这一切,没有任何人为她分担,给她安慰,她只能独自蒙受所有的疾风骤雨。

然而这一切都未打倒这个坚毅的女子,命运为她关上了婚姻之门,却打开了事业之窗。张幼仪经历了最钻心的疼痛,最委屈的磨练,最坚韧的忍耐,最蚀骨的寂寞,她却以自己充满责任感的内心抚育着儿子阿欢,照顾着徐父徐母,尽了她能尽的一切责任。她用自己的力量演绎了自己的一生,她未获得她的爱情,却以独立的坚强之躯赢得了志摩真心的尊重,奋斗着的她,俨然成了部励志大剧,有了鲜花与掌声。

不得不唏嘘小曼的命运。比起张幼仪,她更才华横溢,机智聪敏。倘若她能如潘玉良那样努力,钻研于画坛的她早该功成名就,假如她能林徽因那般求索,法语英语精湛的名媛定能于语言界叱咤风云,假如她能像张幼仪那般坚韧独立,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精彩。因为,她们在为自己而活。

遗憾的是,她都不是。她从未用自己才华的万分之一来筹划自己的人生。终其一生,将自己放在志摩的尘埃里,一直未开出花。她用一生的时间来怀念志摩,真正成了徐志摩的附属品,也在追忆间,把自己弄丢了。自始至终,她也不明白,斯人已逝,走不出影子的自己,终有一天,只能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知道倘若志摩在世,面对40岁便牙齿掉光、面容枯槁毫无独立生活能力的小老太婆,会投射出怎样的目光。

也许当年对张幼仪的彻骨冷漠该给予他了吧,此刻,诗人一定会将那份沉甸甸的敬意留给张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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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窗棂前的皎洁白月光,不禁哀叹起陆小曼的人生。月亮,必须依赖太阳的光华才能发亮。有一天,太阳死了,那些月华皎皎的图景,也就只能存留于你我的心间,白月,亦不再发光。

小曼是弯上弦月,幼仪是轮红太阳。

月亮的光华,终究不能永恒。莫做皎洁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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