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这么多年搞工程的经验,钱为也算个合格的技术员,别看平时粗俗鄙陋,和土里抛食的农村人没多大区别,但干起工作来却十分细致,像个女人,至少吴心认为,他比她要更用心。他亲自熬了个通宵,画出了新村的平面图,尺寸、名称标得极为详细。钱为把手绘图纸摊开在吴心面前:
“你看,一共三十二户人家,四排,每排正好八户,前两排和后两排中间的空地,正好弄个小广场,让老头老太太们跳跳广场舞啥的。”
又说:
“有兴趣的话还可以搞个花池,正好在河边,浇水也方便。”
“好,太好了,真榛!”
铺开在吴心眼前的平面图仿佛线条在变粗,轮廓在扩大,动画似的变成立体的了,一座座房舍,一处处院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广场上绿树成荫,鲜花盛开。夕阳西下,一群老头老太太伴随着欢快的音乐扭动着腰肢,孩子们拿着水枪追逐嬉戏,到处充满着欢声笑语,年轻的男女坐在树下的长椅上说着情话……钱为指着图纸继续说:
“我争取把成本控制到最低。这些房子集中盖,只须最外层砌成三七墙;户与户之间共用一堵二四墙;房里的隔墙,院与院之间的隔墙用一二墙就行。车不撞,没人故意拆,保管塌不了,住个几十年没一点问题。这样的话,最多二百五十万就完活了。”
吴心说:
“行,你看着办,这些我不懂。”
又说:
“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次怎么这么积极,还替我考虑?”
“唉,我老婆要为村民办事,我不同意也没办法,只能配合她了。”
又说:
“只愿我老婆好人有好报,长命百岁,永远健康,万寿无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春风得意,鹏程万里……”
“去死吧,滚蛋!”
吴心要给村民盖房的事很快便在村里传开了,这次掀起的高潮比之前修路更热烈,毕竟修路的好处并不能马上见到,而且路是公家的,搬不回家,成不了私有财产,尽管也是让人快乐的,但这快乐摊分到每个人头上就变得淡了。这就好比一瓶浓烈的白酒倒入水缸,稀释得连味都没了,更别说醉人了。盖房就不同了,是属于个人的,住到老,住到死,还能留给后辈儿孙。
所以人们激动得连觉得睡不着,早晨起来盼天黑,睡在被窝里盼天明,总嫌日子过得太慢。每天都要去村西的河畔看看,见没动静,就失望,就担心,怕这事泡了汤,而终于看到有技术员拿着仪器开始测量了,在地面上用白灰划线了,悬起的心就放进了肚子里,撒开腿往家里跑,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家人和左邻右舍,自己也能得一句“消息灵通”的称赞。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不高兴,就是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他们后悔,为什么自己不迟两年盖新房呢?他们埋怨,男人埋怨女人,女人埋怨男人:
“都是你,都是你,硬拉下饥荒盖新房,这回歇心了哇!”
最后把怨气撒在孩子身上,所以在村民们欢声笑语的同时,经常能听到孩子们哇哇地哭。孩子们表示很委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们失落,那些每天聚集起来讨论新房的人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耻笑,他们不想参与,也参与不进去,没资格,没身份,被冷落在一边,这个时候,先富起来反而成了见不得人的一件事,路上遇见那些意气风发趾高气昂的新房拥有者,都羞于打招呼。他们愤恨:
“牛个啥,牛个啥,不就是有几个钱吗?装八个啥?”
又说:
“谁知道你那钱干净不干净,来路正不正,女人嘛,能有多大本事?女人嘛,来钱就是快!”
或者说:
“那些人是你的祖宗,男人全是你爸,女人全是你妈,后生全是你男人,你孝敬去吧,没你我们也活得好好的。”
这些情绪,这些言语,吴心自然不晓得,具备分房资格的村民也不晓的,富人有富人的圈子,穷人有穷人圈子,他们只在自己的圈子里说。他们即使对外不小心泄露了,也没人在意,没人给吴心传话,谁也不愿意破坏这美妙的气氛,美妙的心情,更不愿意打击吴心的信心。
但终于还是有人提出了抗议。
第一个提出抗议的就是付义仁,吴心的同学和曾经的恋人,他像上次一样,在夜间,把神采飞扬的吴心堵在路上——这似乎是他的拿手好戏。
吴心本来决定明天就要走的,她刚从村委会出来,那里聚满了村民,每天都是这样,尽管大家农活很忙,尽管经常被王恩奎喝斥,但他们还是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地来,挤满了村委会的角角落落,这个去了,空出了位置,那个及时添上,像看电影似的。离开村委会走了一会儿,她就看到了付义仁,他蹲在路边,像个正在为吃穿犯愁的老农。吴心认出了他:
“义仁?”
付义仁站了起来,搓着手:
“吴心,你忙完了?”
“是啊,都累死了,明天要走。“
又问:
“你有事吗?”
“有,也没有。”
他说得含含糊糊。
“这话咋理解,你尽管说吧,和我客气什么?”
付义仁放下手,正了正身子,仿佛让自己更理直气壮些:
“那个,新房,那个,能不能分给我一套?”
“你?”吴心吃惊看着他,“你现在住的像金銮殿,又要盖别墅,你能看下那房?”
又说:
“钱为说,一套房的成本就四五万,义仁,你不要凑这个热闹了。”
“我不住,是梅花她爸要搬来。”
梅花是邻村的,是经王恩奎搓合嫁给付义仁的。吴心解释:
“这恐怕不行,不是我小气,是这么个原则,不能破。否则,村里从外地娶回来的媳妇不是一个两个,这个也要那个也要,岂不是乱套了吗?
又说:
“再说我也盖不起。所以义仁,我不能答应,对不起。”
付义仁有些不高兴:
“好吧。”
只是夜色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么,你们,你们分房的标准是什么,总得公开一下吧。”
“危房,十年以上的老旧房屋,王叔用大喇叭广播过了。”
付义仁吞吞吐吐地说:
“其实,其实,我家的房子也有八九年了。是我高三那年,我爸盖的。你看到的是新装修过的,房子也算老旧了。”
“十年,必须是十年,这个是死规定。没这个死规定,就没法办。义仁,请你理解。”
付义仁扶扶眼镜,眼巴巴地望着吴心:
“不能破个例吗,为我。”
“这个——”
吴心为难了起来。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尽管他当时有点背信弃义,早早地结了婚,她曾有过那么几年恨他,但慢慢地想通了,她和他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两条人生道路,就注定不能殊途同归,也就释然了。而对于曾经的快乐,她的记忆却难以磨灭,以至现在仍不成家,连恋爱也再没谈过。她漂亮,善良,优秀,追求她的人很多,很多很多,包括钱为,但她早已断了那份心思,或许要独身一辈子吧,谁知道呢?但她最后还是肯定地说:
“不能!”
付义仁又变得狂躁起来,在近段时间里,他给她的印象,要么是唯唯诺诺,要么就是狂躁,这在上学的时候,她不曾感受到的。或许,她看错他了。他说:
“你就那么恨我吗?”
又说:
“两旁外人你都大把大把地往出拿钱,我就求你顺带照顾一下我的心情,都不肯吗?”
又说:
“说实话,我不在乎钱,在乎的是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果然是的。”
“义仁,这完全是两码事!”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了,如果他需要帮助,她会义不容辞,别说是只值四五万的一套房子,就是她借给他的那五十万,他不还都行,相恋一场,这点付出的勇气她还是有的。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寻求这个平衡呢?这完全没有可比性。付义仁冷冷地说:
“不要解释了,我明白了,啥都明白了,只是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太突然了,我没有准备。”
又说:
“对不起,是我的要求过分。”
吴心哭笑不得:
“义仁,你说什么呀,我咋听不懂?”
又说:
“你明白什么了?什么太突然了?这么大点事情,至于你想得那么复杂吗?我就是给村里尽点力,和王叔商定好的标准,不得不铁面无私,你要是需要钱……”
付义仁粗暴地打断她:
“不要拿钱来侮辱我!”
又说:
“你是有钱,你可以铁面无私,你想咋弄就咋弄,有钱任性,没钱任命,我主宰不了你,可你就没听见村里人咋议论你吗?”
吴心疑惑:“咋议论?”
“算了,不说了,你自求多福吧。”
付义仁说完,调头就走了。
自求多福?吴心直到睡在被窝里,仍在想着这个词的含义。她的理解,这个词只是针对那些做了坏事怕遭报应的人说的,或许它还有某种美好的意思,但吴心所理解的就是这样的。她记得钱为给她的告诫是好自为之,仿佛她之前从没做过好事似的。两个同学,两个词,竟不谋而合,异曲同工。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
第二天,本是吴心定好回城的日子,但她几乎整夜没扎一眼,天还没亮就起了床,洗漱的时候对着镜子照了照,两只眼圈就像给人打了似的。她不敢走了,毕竟在这种状态之下开四五个小时的车是十分危险的事,况且,她决定要重新计划盖房的事。
昨晚她想了许多,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从自己到村里再到付义仁,总之,她不想让付义仁失望,至少这次不会。吃完早饭,她就去了王恩奎家,说了自己的想法。
“啊!”王恩奎叫了一声,瞪大了眼睛,“这又得多花不少钱?”
“没事,不差这十来户。”
是的,吴心的新决定就是,要给村里每家每户都盖一套房,唯一的标准就是,具有本村户口,以家庭为单位,一个户口簿一套房。王恩奎又给新房取了个诗意而俗套又酸酸的名字,“心房,”他说:
“心路,心房,都是你的一颗鲜红的心啊!”
钱为对此的评价是:
“富婆就是富婆,我要是生在你们村就好了。”
从此,吴心得到一个富婆的称号。
消息传出去,这回村民表现得却淡然,先前已取得分房资格的,现在觉得那种扬眉吐气的优越感没有了;先前没取得分房资格的,总是觉得低人一头,总是觉得自己这房来得不地道,不光明,是被施舍的,这就好比两个相爱的人,有些事情是需要主动付出的,争出来就不美了,争出来味道就变了,争出来就伤感情了。
原本欢乐的村庄,被一种酸酸的,怪怪的的空气笼罩着。
只有王恩奎还是一如既往地激动着,忙碌着,奔波着,他从未想过在自己的任期内,还能做出如此振奋人心的成绩。在村里,他是焦点,在乡里,他是焦点,乡长常以他为榜样,数说其他的村长:
“你们的思想得解放啊,把更多的能人号召起来改变农村的面貌,这才是根本,得走出去,拉回来,搅一搅,死水都能变成活水,闭门造车就是固步自封。”
不过,王恩奎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他说:
“吴心,能不能给我多盖两套?”
他解释:
“除了分给我的那套,多盖的两套我出成本,最后你算下多少,我给你多少。”
吴心答应了他,这于她没什么损失。另外,她和钱为说,在现有的数量上,因地制宜多盖个三两套的,以备不时不需。
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吴心统统接受了,她没空计较,她做完相应的安排,就回城里了。资金的快速减少让她有种紧迫感,她必须要把步子迈得大些,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元气。她和几个管理层商量了一下,决定在省城做个大酒店,够不到星级,起码也应是准星级的,高大上的那种。财务部的郑经理说:
“银行贷款马上到期了。”
吴心说:
“先还贷款,还完再贷。”
胆量有时比能力更有用,当年,还是个小饭馆服务员的吴心,无意看到运煤专线旁的一家小面馆转让,她咬咬牙,跺跺脚,东奔西走借来钱就接手了,事实证明,她是对的。那是她的起跑线,一路披荆斩棘,超越一个又一个对手,从小胡同拐上大街,从大街拐上快速道,从快速道拐上了高速公路……当然,其中的难处常人无法想象,最难的时候,她开着饭馆,自己却要勒紧裤腰带节省——这只是个比喻。
新饭店开始装修了,三层楼,两千多平米,硕大的霓虹灯竖在高高的楼顶,远远就能一眼望见,和其他霓虹灯一样,挠首弄姿地吸引着人们的眼睛和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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