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村庄》系列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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攒  绳

生活中离不开绳子。从“结绳记事”的历史看，绳子的岁月可谓长矣。我想它还会伴随着人类一路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现代生活中，绳子不仅仅是一种用来捆绑东西的用具了，女人衣服上的链带，礼品盒上的丝带，这些都已经成了点缀生活、装点心情的物件了。至于各种电线绳，那是绳子演化出来的“另类”。

有文化的人说话写文章爱讲究遣词用典，说这样能够表达准确、传神、优美，我们乡下人把这种说话方式叫做“抠字眼儿”，颇有点儿讥讽的意思。我现在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回想起那时村里人说的许多话，其实也一样精彩传神，也是很讲究用词的，只不过那是一种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流露，不像有文化的人“为求一字安，拈断数根须”那么麻烦劳神。比如他们对绳子就有许多种称谓，按材料分，有麻绳，皮绳，草绳，毛绳，后来又有了尼龙绳、钢丝绳。这些倒是和有文化的人的称谓差不多，要是按照用途分，乡下人对绳子的称谓就有意思了，用来拉车、拉犁、耧的绳子叫做“拉绳”，用在车上捆绑所拉东西的绳叫做“大绳”或“车大绳”，这种大绳又粗又长。人工用来背东西如背草、背庄稼的绳，我们叫它“背绳”，牲口驮东西时用一根绳子把东西和牲口捆绑在一起，这种绳子叫做“捎绳”，用来扎口袋、麻袋口的绳子叫“扎口”，牵引牲口的绳子叫“缰”或“缰绳”，缰绳是拴在笼头上的，拴在嚼子上的绳子又被叫做“扯手”，拴在桶上吊水的绳子叫做“水绳”，出门时捆行李的绳子叫做“行户绳子”，我们乡下人把行李叫做“行户”，细想一下，这行户倒比行李准确又形象。夜间放牧骡马时，用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把它们固定在一定范围内，防止它们乱跑、吃庄稼。这根长绳叫做“縻（音密）绳”。妇女把婴儿用绳子捆在背上，不误干活，这绳子叫“卧带儿”，男人冬天扎在腰间的绳子叫“腰绳”或“紧腰”。所有这些绳子的粗细长短都是有区别的，一个刚会干活的小儿，父亲打发他去拿一根背绳或捎绳来，他是决不会拿错的。你能说乡下人不讲究“抠字眼儿”？

制作绳子叫“拧绳”，其实这是书面语，我们乡下人也说拧绳，拧绳只是制作绳子的一种方法，还有两种方法叫搓绳或攒绳，拧绳的速度太慢，一般很少拧。搓绳又两种情形，一种是搓出的绳子就是成品，可以直接使用，这种绳子较细也短，用来捆扎少量东西。另一种搓出的是半成品，还需要把几股搓成的绳子拧在一起，叫做攒绳，攒成更粗更长的绳子。车大绳、背绳、水绳等都得攒。

攒绳有一种专门的工具叫绳车子，它和扇车大概是乡村最原始、也是最先进的“机械”了。绳车子由独立的三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叫“攒板”，在一块巴掌宽窄约五六十厘米长的木板上开三到四个指头粗细的窟窿眼儿，每个眼儿上安装一个铁摇把，在另一块相同的木板上也打相同数量的眼儿，将它套在摇把上，两手握住木板做圆周运动，这四根摇把就会同时转动了。第二部分叫做“慢牛”，慢牛像个拐弯的“甘”字，或者说像一个折成９０度角的梯子，在立着的架子的横梁上，也安装一个摇把。第三部分叫“绳瓜子”，这是一个像橄榄球的木头疙瘩，在两端均匀地刻四个缺口，“橄榄球”的中间横穿一个木把柄，又像一个木头的飞机模型。攒绳时，先把“攒板”的两头固定在木桩上，摇把的顶端各拴一股搓好的绳子，长短根据用途而定，几股绳子的另一头集中固定在“慢牛”的摇把上，将绳子拉紧，慢牛的横架上还得放一块一二百斤重的大石头，把绳瓜子卡在慢牛的一端，就可以攒绳了。先由攒板这边转动，把绳子拧紧，紧到一定程度，慢牛的这边也开始转摇把，一个人横跨在绳子上面，使劲把握住绳瓜子，使绳瓜子在控制下均匀地向前移动，这样几股绳子就均匀地拧在一起了。

每年开春，生产队里就要开始攒一年里所用的各种绳子，生产队长通知部分男人到队房来搓绳。队房也叫社房，有一面大炕，七八个男人坐在一起，每人面前放一堆麻，各自搓绳。此外还搓草绳，搓草绳用沙竹或竹蕺?熏沙竹是一种生长在沙漠里的植物，叶子细长，非常柔软坚韧，竹蕺是一种有细长茎杆的草，搓绳时需将它用水浸泡湿透，再用木头锤子捣扁，使其变得柔软才能用来搓绳，草绳在使用一个阶段后也得用水浸一浸，既柔软，使用寿命也长。

社房里，七八个男人一边抽烟，一边搓绳，你一句我一句地拉着话。搓绳的姿势很有意思，盘腿坐在炕上，两小腿夹住绳子的一端，两只手各握一缕麻或者沙竹草，放在手掌上向前搓，搓紧了，两缕迅速交替位置再搓，这样不停地重复，两股的绳子就搓出来了。搓到一定长度，向身后送去，用不了多久，身后就有一团搓好的绳子。麻和沙竹上带有尘土，一抖动，屋子里尘埃飞扬，参和着烟的味道，当然还有麻或者沙竹那种植物的草香，一起混合成一种特有的村庄气息，浓烈刺鼻中又略带芬芳，这种气息让你感到人与土地的亲近，感到岁月的古老绵长，村里的人们就是闻着这样的气味一辈辈走过来的。这气味也是男人的气味，浓烈，绵厚、阳刚，女人闻着并不像城里的女人一样娇声怪气地说“哎呀！呛死人了，真难受，”她们闻到的是男人的阳刚和力量。

把搓好的绳子按照一定长度对折成三股或者四股，放在绳车子上攒成。几天以后，队里一年所用的绳子就攒好了。他们拿着这些绳子去捆绑梦想和命运，去拉生活的车子，一步步走在岁月的古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