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与老年的东坡,隔空对话,两阙行香子,分外动容

毅然辞官,归隐田园的陶渊明,是历代文人欣赏、一心想要效仿追随的榜样。多才多艺的苏轼,便是其中之一。

中年的东坡,曾填过一首行香子,文笔清新、文字清雅,扣人心弦,词中的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与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酣畅淋漓的排比,朗朗上口的韵律,堪称经典。

晚年的东坡,也填过一首行香子。同样的词牌,描写得却是不一样的心境。这两首不同时期的行香子,记录了东坡的心路历程。这两首词,一首唯美诗意,一首凝重深沉,各有千秋。

行香子·述怀 苏轼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词的上片,诗人独自在夜色里对月饮酒,感慨人生。李白的月下独酌,浪漫中自带几分狂放,苏轼的感慨,温婉大气,是阅尽千帆之后的淡泊、宁静。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清凉的夜色,空气清新、不染尘埃,月光皎洁,灿如白银。浪漫的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孤独的他,起舞弄清影,把孤单写到极致。心情苦闷的苏轼,没有借酒消愁,而是反思自己的遭遇,从客观角度思考人生。

“酒斟时、须满十分”。茶要浅,酒要满,古往今来的礼仪都一样。寂静的夜晚,苏轼一个人独享这种宁静,满满地斟上一杯酒,仪式感十足。

古人的智慧,现代人望尘莫及。根据记载,古人饮酒常用一种名为十分的酒器,其形状如船,最早出现于南北朝时期。酒器内暗藏十幅风帆,倒酒一分,则升起一帆。倒满十分,则凑齐十帆,寓意美好、美满。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人们一心追求的功名利禄,都是徒劳无益的,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这种观点,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或许会感到有一点消沉。但是放眼苏轼所处的年代,你会发现,作者思维的深度,远超同时代的诗人。

封建社会,没有民主,更没有自由,皇上一句话可以决定你的生死。多少书生想要建功立业,要么被搁置一边冷处理,要么弃之不用。才高八斗、文采飞扬的李白,想当初,玄宗步行出迎,亲自给他喂饭,后来却因为小人嫉妒,被赐金放还。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击打石头迸发的火花,梦境中的理想生活,转瞬而逝。隙中驹的典故,出自《庄子》: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日影瞬息万变、移动迅速,古人将其喻为白驹。

日影掠过墙壁的缝隙,不过在眨眼之间。人的一生,稍纵即逝,诗人连用三个比喻,层层递进,意在说明,人生短暂,不要为眼前的烦恼、失意,迷失了自己。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下片,诗人以感慨自己怀才不遇展开议论,苏轼满腹才华,却一直不被重用。纵然写得锦绣文章,哪里有知音欣赏?自己的一番苦心,谁又能懂呢?

“且陶陶、乐尽天真”。既然人生有这么多遗憾,不如无忧无虑,享受当下的生活。如果我们了解一下苏轼的经历,便会懂得他说出这番话,有多不容易。公元1079年,四十三岁的苏轼被调往湖州,任知州一职。

他上任三个月,就被小人盯上了,对他的诗词大做文章,断章取义,诬告他衔怨怀怒、指斥乘舆,包藏祸心,还说他对于朝廷暗含讽喻,行为莽撞,对皇上不忠,一系列莫须有的罪名扣在苏轼身上,最终导致他被逮捕,数十人因为他受到牵连,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

乌台的得名,也很有意思。御史台因为广泛种植柏树,数不尽的乌鸦在树上栖息,乌台之名因此而来。乌台诗案可谓是苏轼命运的转折点。经过这次打击,死里逃生的苏轼,开始思考人生,写出了很多富含哲理的诗词。

当时,反对苏轼的那些人,一心要置他于死地,103天的牢狱生涯,是苏轼毕生难忘的经历,因为他还几次差点性命不保。多亏宋太祖的英明国策:不杀士大夫,才让他逃过一劫。当然,他能幸免于难,离不开他的亲人、朋友的多方营救,甚至于他的政敌王安石,也为他上书,大声呼吁: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想当年,苏轼小试锋芒,便被欧阳修大为赞赏,认为三十年后无人讨论自己。为什么呢?因为苏轼的光芒太夺目了,大家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了。一帆风顺的他,莫名其妙地在一夜之间成为阶下囚,幸而有惊无险。

一个近乎全才的才子,出狱后被任命为黄州的团练副使,其官职之卑微,超出寻常人的想象:相当于民间的自卫队的副队长。不仅如此,苏轼的自由也受到限制,被人监视,只能在有限的区域内活动。此等职场冷暴力,换成别人,早得抑郁症了。

苏轼之所以被这么多人喜欢,是有原因的。他仿佛就是现实版的不倒翁,每次被小人推倒,摇摇欲坠,但是都能重新站起来。黄州的生活,异常清苦。我之前写多很多文章,在此不再赘述。

黄州,让苏轼变得更坚强,给他新希望。在这儿,他收获了很多经典名篇,也添了一个小儿子。他变成一个真正的农夫,在城东开荒种田,改善生活。乐观豁达又多才多艺的他,研制了美味的东坡肉,交了很多新朋友,有了东坡居士的别称。

公元1084年,苏轼被调离黄州,奉命前往汝州任职。途中,他的小儿子遁儿,不幸夭折。古代出行,不似现在的我们,一张火车票,几个小时便能实现异地迁移。那时候,人们的代步工具多为马车,一路颠簸,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大人还能忍受,幼小的孩子岂能坚持?

经历丧子之痛的东坡,心灰意冷,在盘缠用尽后,无力远行,于是请求先不去汝州任职,暂住常州,所幸他的请求得到许可。风景秀丽的常州,慰藉了东坡受伤的心灵,让他远离京城的纷争,偷得浮生几日闲。

1085年,苏轼奉诏还朝,回到久违的京城,被任命为礼部郎中。他升迁的速度之快,让人叹为观止。苏轼回到京城半个月后,被任命为起居舍人,三个月后,又被升为中书舍人,紧接着,被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

苏轼之所以被重用,是因为高太后临朝听政后,重新启用司马光任宰相,王安石被冷落在一边。一路升迁的苏轼,喜欢打抱不平的性格,让他腹背受敌。王安石失势后,新当政的势力极力打压他们,而且暴露出很多问题,眼里容不下沙子的苏轼,忍不住抨击不平之事。

如今,孤傲的东坡,两边都容不下他,被人反对,被人诬告。伤心的他,万不得已请求离开京城,调往外地。他的这首行香子述怀,便是写于这段时期。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前面的回忆,稍微长了些,但是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东坡的心路历程。正是因为这些坎坷的经历,东坡看尽了人生的无奈,萌生退意。他在内心深处也渴望能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归去后做一个闲人。

东坡喜欢陶渊明的诗,更欣赏他的为人,他在晚年的时候,曾说: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豁达乐观的东坡,一生以陶渊明为榜样,人在尘世间漂泊,心却一直在修篱,超然于世外。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词的最后,东坡生动地写出自己的心声,也是他的人生态度:面对一张古琴,斟一壶美酒,看天上云卷云舒,听山间溪水潺潺。此等生活,该会有多让人羡慕?

公元1094年, 苏轼被贬至偏远的惠州,第二年的深秋,旧疾新愈的东坡,感慨于秋色,议案了一首行香子秋与,与他中年时填的那首词,仿佛隔空对话。

五十八岁的东坡,心早已伤透,岁月的风霜染白了他的双鬓,步履蹒跚的他,再也不可能像壮年时那样,骄傲地在词中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真正的悲伤,都是悄无声息的。

东坡的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孤傲的才子,逐渐磨平了棱角。曾经傲然于世,不肯随波逐流,每遇不平之事必先吐为快的东坡,一次次受伤,心灵的伤口真真切切。此时的他,更像一株老梅,久经风雨。

东坡从不言悲伤,他的洒脱一如既往,他的淡定、超然,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坚强,让读者无不动容。试想,人生坎坷、仕途失意的东坡,在垂暮之年的深秋,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如把万千心事,化入杯中酒。

行香子·秋与     苏轼 〔宋代〕

昨夜霜风,先入梧桐。浑无处、回避衰容。问公何事,不语书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
朝来庭下,光阴如箭,似无言、有意伤侬。都将万事,付与千钟。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

词的上片,诗人以秋夜的寒霜、梧桐起笔,借景抒情,尤为感人。昨夜霜风,先入梧桐。一夜北风紧,再加上寒霜的侵袭,梧桐落叶随风四处飘散。浑无处、回避衰容。东坡仅用七个字便写出自己的现状。

日渐衰老的容颜,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的。问公何事?不语书空。幽默的东坡以拟人的手法,自问自答,自然引出后面的感怀。秋风关切地询问他,他没有说话,而是以手指天,在空中漫无目的地乱写,以此发泄心中的愤懑之情。

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一咏三叹的感慨,将东坡到达惠州一年来的状况,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几乎是全才的东坡,不但不被重用,被贬之地反而一次比一次偏远。七月份的时候,东坡旧疾复发,两个月之后才渐渐好转。

豪放的李白,伤心时也不禁感叹: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豁达如东坡,在醉过、病过后,也会感到几分倦意。醉、病、慵,层层递进,心头的万般无奈与辛酸,苦闷与惆怅,跃然纸上。

词的下片,诗人从感慨光阴如箭入手,深情地写出自己的感受。开头的朝来与上片的昨夜,遥相呼应,从对往事的回忆,自然过渡到对现实的描写。清晨,东坡在院中散步,忍不住感叹时光飞逝,年华老去的现实。

一身伤痛的东坡,还不忘自我疗伤:都将万事,付与千钟。往事已成空,都付笑谈中。不如将那些伤心的陈年旧事,化入美酒,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

白居易在诗中说,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深受启发的东坡,在定风波一词中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东坡的才华和性格,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不无道理。


你可能感兴趣的:(中年与老年的东坡,隔空对话,两阙行香子,分外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