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伊始便不喜欢下雨。连绵细雨也罢,暴雨倾盆也罢,更不喜欢那闪电交加的隆隆天雷。
不是不喜欢,确却的说应该是一种惧怕。
隆冬时节的晨曦总是阴暗不见天日的,哪怕是地处西南被称之为“四季如春”的省份,在阴冷的时节里,早晨的凛冽寒风也能让人疼得刺骨。
时间隔得太久太久,已经想不起当初上学的时间是几点了。
天还没亮,最东边微微泛着一点模糊的灰色。阿婆把我背在背上,足下步伐缓慢而急促,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打着一把老式的手电筒,时不时的回手托一托我往下掉落的屁股。
手电的光线算不上亮,只能照亮身前不到两米的狭小空间。雨后山路越发难行,每一脚踩下去除了泥坑还是泥坑。绵绵细雨下了一个昼夜,转眼便要见第二天的日头,仍然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阿婆手中本就萎靡不振的破旧雨伞被风吹了个肚皮外翻,原本只能堪堪遮住我们两人的伞沿折了个几乎一百八十度的大角往后掀去。混着泥土和草木芳香的雨水瞬间糊了我们满脸。
其实除了脸上遭遇冻雨忽然刺骨的生疼,我浑身都是暖和的。我被一条厚厚的小毛毯包裹着,毛毯外面还有一层云南特有的背小孩用的夹棉小被。
这种小被一般只用来背较小的孩子,彼时我已经六岁,一般来说是不需要再有人背的,寻常家里的大人一般也不会给孩子惯这种坏毛病:这么大了难道你还不能自己好好走路么?丢不丢人要不要脸?
然而山路难行,学校在山下十几里以外的小村里,又逢下雨,我几乎每天都是这么安然的任由阿婆背着下山求学的。
阿婆无奈的看了看那条包裹着伞布的破秀铁棍,微微皱起了眉,我却在她背上笑得前仰后翻,第一次觉得原来下雨也并不是那么讨厌,看着头顶那把被风掀成一条铁棍的破伞,第一次在寒冷冬日的细雨连绵天里感到了一丝快乐。
当阿婆手忙脚乱的收拾好那把破伞时,雨已经渐停了。东边微微泛着灰色的天光不知何时已壮阔成了死气沉沉的闷黄色。
天光微亮,远处山脚下的小村渐渐浮出了模糊的全貌,公鸡扯嗓鸣叫的声音隐隐约约透过晨曦的薄雾穿透而来。
上学的时间快到了,阿婆加快了脚下泥泞中的步伐。
如此过了许多日子,某天早晨,阿婆把我从背上放下来,取走我身上保暖的厚厚小毯的时候,我才看见她满脚的红色稀泥。那稀泥从脚底一直裹到了她脚踝处,而她脚上穿的布鞋早已不见了踪影。
鞋子已经隐没在了厚厚的淤泥之下。
阿婆的额头上挂着细微的汗珠,撑伞和打手电的双手却红得发紫。
那必然是很冷的。
她从衣服内里掏出两毛钱递给我,嘱咐我放学不要乱跑,一定等着她来接我。
我“嗯嗯”应了两声,拿着绿色的钱票票兴高采烈头也不回的挤入人潮往学校里奔去。
之后的很长一段年月里,当我长大一些,懂事一些的时候,每当回忆起阿婆,回忆起我短暂的快乐的童年时光,总不会少了这样的一幕:破旧的雨伞被风掀成一条锈迹斑斑的铁棍,阿婆顶着满脸的雨水手忙脚乱的想要将伞修整好,而小小的我在她背后笑出了猪叫声。厚厚的毛毯裹着我有如一只圆润的大蚕茧。
有一日,下学过后同桌的小娜“盛情”邀约我去她家里玩,我天性不懂推辞(实际是想要拒绝又不知如何才能得以不伤到别人的心),她又一再地邀请并且保证她家离学校不远,几分钟就能到:“玩一会我就送你回学校门口,不会耽误你阿婆来接你的。”
小小的我有一点小小的心动。
阿公是九零年代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民间艺人,那几年几乎是一家老小跟着他辗转于天南地北,往返于各个古刹或新寺之间,给各路菩萨神仙塑金身,描图腾。因而我上学之前的童年时光基本是在寺里和泥菩萨一起,同一波又一波心有所求的“虔诚”信奉者们一同度过的。
只有偶尔庙会的时候会有一些当地村里的小孩随着大人一起来寺里上香祈福。
然而我并不怎么能和他们一起玩到一处去。常住古刹甚至吃斋念佛的我就像个常年与世隔绝的“怪人”,很多时候我不大懂他们说什么玩什么,在一群小朋友小小的内心里,我亦是和他们有多么的格格不入。
一个字“怪”。
一句话“我们离她远点”。
因而上学是我一直以来最梦寐以求的事情:我渴望拥有自己的朋友,也不急耐的想了解外面的世界。
上学以后我又迫不及待的想要有自己的好朋友。同桌和我的关系是最好的,小孩子之间只要有机会长时间的呆在一起,大概都是会慢慢从“我看这个人不顺眼”到“这是我好朋友”的方向发展的。
我虽然一方面担心阿婆从十几里外的古刹赶来遍寻不到我,又怕我万一不和小娜一起去玩,明天我就要失去最好的朋友。
最后我跟去了她家。
那时候我才发现一件事情:原来一个人是可以拥有很多好朋友的,而我只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一个。
她很快便忘了对我的承诺。她和其他好朋友玩的兴起,不愿意送我回学校了。而我初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又是个路痴,不要说对这个村子的道路有何了解,根本连刚才从学校一路过来不到两分钟的大概方向都找不到了。
我一个人摸摸索索顺着并不准确的记忆往回走,不知道究竟摸索了多久,老远的就听见熟悉又焦急的声音在大喊我的乳名。那声音莫名让我心安,一瞬间,内心怕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的惧怕,怕阿婆找了我很久之后不知如何面对她的责骂和怒气的惶恐都烟消云散,仿佛我只是小小顽皮了一下,最终我还是找对了路了。
我循着那声音撒着脚丫子欢快的奔过去,还没有看到我阿婆身在何处,眼前先映入了一个高大结实的身影。
那是我阿公来到此地后酒肉桌上认识并结拜的我的另一个“阿公”。
他一把抓过我的手,生怕我一不留神又跑了似的回头大喊了一声“找到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身前的人影,便遭了劈头盖脸的一巴掌把我扇懵在原地。
阿婆是真的气急了。
她从未打过我,及至现在,那也是唯一一次出手打我。
也许真的是被我急坏了吧。
为人父母,这种时候气不气的都是其次,心中反而都是焦急多一些。
万一真的走丢了怎么办,万一遇上人贩子之类的坏人怎么办,万一真的找不到了,那可都怪自己没有早早来学校门口候着,这样就不会发生如此这般的意外了。
我眼中本满是感动激荡的热泪,这一巴掌呼下来,我才忽然意识到确实是自己顽皮了。
我垂下眼,拼命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待到阿婆回过身去,我才慌张的用袖角擦了擦泪水,硬生生把尚未得见过风光的眼底猫尿擦拭干净。
这件事之后没多久,阿婆便带着我在阿公结拜兄弟家的小偏房里住了下来。
除了不用每日早早起来抹黑赶山路,我还渐渐多了许多朋友。
大家都住在附近,早起时候一群小孩七七八八的手牵着手打着各自的手电筒往学校走去。
渐入隆冬,昼与夜之间的差距越来越长,手上老式电筒照出的光线死气奄奄的透不过一米以外的浓雾。我心里一面害怕会不会有某种怪物从周遭掩在浓浓黑夜里的浓雾中狰狞而出,一面强自镇定的与旁边的伙伴强颜欢笑,一面还要警惕哪一家养的大白鹅会不会又突然扑棱着翅膀出来劫道。
为了能让来自其他县市的我能顺利在这小小的村庄里入学,阿公在开学前给学校送了两尊混凝土塑像——少年先锋队队员。
校长很满意的收下了这份礼物,我也自此如愿以偿的开始了我的“学生”生涯。每天进入校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广场花坛中间高高在上的“少年先锋队队员”。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尊塑像的缘故,我时常能感受到老师的“特别关注”。
每一个老师基本都是无条件的信任我,并且坚定不移的相信我是一名“三好学生”的。
比如运动会上我一时贪玩忘记了自己的参赛项目——一定是家里临时有事不得不被叫回去了。
比如周末放假,我回到寺庙,两天的时间里我要么跟着祖父上山打鸟捡蘑菇,要么夜半三更我犹在庙堂里跟着一群老头老太秉香念佛。
直到周末夜里临睡前,才想起还有作业一事。
那时候还没有现在的led灯,连前几年备受欢迎的日光灯都还没有面世。到处所用的灯具还是最原始的瓦斯灯,灯光昏暗,也就只能用作基本的照明。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很快便开始昏昏欲睡起来,然而作业离写完还遥遥无期。
阿婆无奈,拿了另一本本子开始帮我写作业。
是的,除了阿拉伯数字外只有家里人的名字能识得几个的阿婆一本正经的坐在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光帮我写起了“a b c d”。
奈何她怎么画也画不圆“a”的那个圆圆的身子,最终只得从抽屉里找出了一枚别针,按在书上,就着别针的圆孔开始一个一个画起圆圈来... ...
第二日我顶着黑眼圈惴惴不安的把作业交给老师,又惴惴不安的等了一天,直到下午作业本发下来,我才又松了一口气。
好险老师没看出字迹差别,不知道作业是有人帮我一起写的。
说起作业,我想起了另一件十分好笑的事情,这件事情被我们一家拿来当做笑柄有十几年那么久,至今偶尔说起,一家人仍是能笑得合不拢嘴。
那是另一个周末过后的周一,我清早起来遍寻不到我头一夜做好放在桌上的作业,哭哭啼啼半天,最后在阿婆的再三确认下,发现那本作业竟然是被阿公拿去如厕擦屁股用了!
阿公气急败坏的吼道:“谁知道那是你的作业,谁让你随便放的。”然后又转过身去对阿婆喊道:“还有你,你把手纸放哪里去了?我要不是找不到手纸何至于去用那磕人的玩意儿... ...”
最后阿公只得给我写了张“证明条”,证明我确实写完了作业,只是被他“不小心”拿去“用了”。至于不小心拿去用作了什么,那张证明条上大概是没有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