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纠正一种将思想与现实对立起来的误解,阐明思想观念内在于社会现实,是社会实践行动的驱动要素。
思想观念并不脱离于社会现实,而是内在于社会现实。如果离开了思想,我们根本无法真正理解现实。
第一,如果生活不是循环往复的,而是日新月异的,那么过去积累的经验就很可能是靠不住的,我们不能完全依靠传统习俗来引导生活。“当下的时代”,也就是“现代”,代表着一种对传统的否定甚至决裂的态度。
第二,时间观念的转变,推动我们从“厚古薄今”转向“厚今薄古”,认为当下以及未来要比过去重要。在这种时间坐标中,社会是从低到高、从野蛮向文明、从落后到先进发展的,具有不断进步的可能性。这就形成了所谓“线性进步的历史观”。
第三,和这种时间观念相呼应的是,“现代”意味着对人的创造性和主体性的肯定,人类从循环历史宿命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成为自由的、有目的的创造者,成为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体。
现代是一种新的历史观念,人们开始怀疑并且挑战传统,自觉地面向未来、创造历史。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写过这样一句话,“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这句话生动地表达了“现代”的含义:现代就意味着崭新的重大变革,也可以被称作“古今之变”。
社会现实的因素与思想观念的因素相互作用、彼此强化,导致了现代的转变。这个转变过程被称为“现代化”。
我们一方面处在解放的轻松与兴奋当中,另一方面又处在不确定的、没有把握的焦虑当中;一面习惯于“轻率的傲慢”,一面又常常感到惶恐和不安。
简而言之,过去我们更重视事物内在的客观价值,主观意见不能轻易动摇这种客观价值。而现在,个人主观赋予的价值变得极其重要,有时甚至能压倒其它一切标准。古今之变,这是其一。
共同的神话束缚了我们,却也让我们有了共同的准则。摆脱这个神话之后,我们有了自由,却又陷入混乱和茫然之中。
这就是古今之变的第二点,人们观念中的自然秩序被理性给打破了。
自然的秩序被打破了,我们建立起了理性的新秩序,这就是古今之变的第三点。
个人主观价值绝对提升,自然秩序被打破,理性秩序建立,这些都是古今之变的一部分。简单地说,古今之变,就是自然变成了不自然。
古代人相信有一个外在于人的自然秩序,这个秩序有它自身的目的和意义。但现在我们不再相信有什么上天注定的意义,我们相信意义是由人赋予的。
启蒙就是用理性的光芒打破黑暗,让人摆脱非理性的蒙昧,走向成熟。理性成为区分真理与蒙昧的决定性标准,成了衡量一切的准绳;理性甚至取代了神的位置,具有近乎上帝一般的神圣地位。这是启蒙理性主义的确切含义。在思想层面上可以说,启蒙理性主义是西方古今之变的核心。
科学永远无法回答:我们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值得”的,我们过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我们生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科学也许可以给出最优的“方案”,但永远无法教给我们一个最优的“选择”。
漫天神灵,就意味着到处是人类问题的解决方案。渔船出海,祭奠一下妈祖;打仗出征,到神庙去占卜一下;生不出孩子,去求送子观音。虽然未必有用,但至少有路可走,心里是安稳的。
这个祛魅的“梦醒时分”对许多人来说,在精神上是格外“荒凉”的,会让人茫然若失。信仰失去了以往神秘的根基,而理性主义的科学并不能为生命的意义提供新的根本依据。
世界的祛魅是现代的真相,你高兴也好,失落也罢,我们都必须直面这个真相。
韦伯有一句名言:“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
建立在“我喜欢”上的选择是脆弱的,个人意愿是一件善变的事。其实,选项不一定就糟糕;糟糕的是,我选了,但永远也不知道选得对不对。这种长期存在于内心的动摇和不确定感,是现代人最显著的精神特征之一,几乎成了一种“时代的病症”。
好像无论我们如何选择都可以,要么是人云亦云的,要么是任意武断的,但都没有确定无疑的依据。这种空虚的不确定性,让现代人很容易被焦虑和无意义感所困扰。
理解了多元价值冲突的困境,对我们有什么用呢?我想,面对自己和身边时而发生的激烈争论,我们可以变得更加平和与从容,而不是急躁和焦虑,不是简单地指责别人不可理喻。对话与沟通总是有益的,但也总有无法沟通的时刻、无法化解的分歧。韦伯给我们的启发在于,坦然面对这种困境,与此共存,这也是智性成熟的标志。
韦伯认为,人类的理性可以区分成两种不同类型,一种叫工具理性,一种叫价值理性。
工具理性的关键就在于“计算”:针对确定的目标,计算成本和收益,找到最优化的手段。工具理性不关心目的,只关心达成目的的手段是不是最优的。
工具理性的计算有客观公认的标准,所以可以普遍化,成为一种通用逻辑。而价值理性的权衡没有公认的标准,是多元化的,所以在现代社会难以普遍化。结果就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工具理性大行其道,压倒了价值理性。
齐美尔:“金钱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而人是无法栖居在桥上的。”
工具理性,它和价值理性都是理性的一部分——价值理性是通过理性思考来确定目标,工具理性则是通过理性计算,找到达成目标的最优手段。工具理性的扩张,使得官僚制这种强大的组织形式蔓延到了社会的各个领域。
但是,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不平衡发展,也带来了“手段压倒目的”的问题。伴随工具理性的不断扩张,韦伯提出的那个最著名的论断,“现代的铁笼”也浮出水面了。
现代社会强调个性、强调自由,看上去有各种各样的选项供我们选择。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那么多机会去提高真正的自主性,去发展自由而丰富的精神和人格,因为我们有一个摆在眼前的迫切任务:满足社会机器对一个零件的要求。我们要在激烈的竞争中成为一个合格、优质的零件,这就是“铁笼”的比喻中蕴含的深意。
铁笼是冷酷的,但它同时又是现代生活的基础和保障。铁笼束缚我们,但也庇护我们。
认为彻底打碎这个铁笼就能解决我们遇到的问题,这无疑是一种天真。如果找不到一个可行的替代方案,打碎铁笼只会让我们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韦伯对现代性的四个重要论断我们都讲完了:第一个是“世界的祛魅”,第二个是“诸神之争”,第三个是“工具理性的扩张”,最后一个则是“现代的铁笼”。韦伯在一百年前发现的这些问题,既触及了个人心灵的危机,也揭示了社会政治的困境。它们在今天的时代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普遍了。所以我们会感同身受,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许多当代著名学者都将韦伯看作是“我们的同代人”。
韦伯为我们描述了现代性的底层机制、现代化的丰功伟绩,同时又指出了现代性的冷酷、现代化带来的弊端。我们搞明白这些机制和弊端,不是要陷入悲观,而是为了“了解真相”。
正视这些真相,了解这些真相,我们才能不为简单的利弊所困扰,而是诚实地面对全部的事实。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思想成年”。现代世界或许荒凉,但韦伯要让我们在清醒中保持坚强,或者说,由于清醒才能获得真正坚强。
破除悲观,获得清明,达到从容——这才是韦伯思想带给我们的真正启示。罗曼·罗兰说过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