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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指导员同志,咱哥俩能够在茫茫人海中搭档在一起,那也是因为有了他娘的百年修得同船渡的几分浅薄缘分。按照老礼儿,那绝对应该是原配。”
“为啥?”王安全虽然嘴上说着,但眼睛几乎一刻都没离开过通知本上,小刘那规规矩矩的几行小字。
“你看啊。咱俩搭档之前,你是四连的副指导员,我呢?哦,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坐了一把小破直升机串上来的。从正排职军务参谋,破格晋升为连长,越过了许多人愿意不愿意,都得必须接受的那段儿论资排辈的过程。”
王安全眯着本来就细的眼睛,听我说完后,接着我的话说:“小时候,我在老虎滩那块最大个儿的礁石后面的僻静之处,遇到过一个高人,他教过我看人的面像。”
“咋地?你可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而且读的还是不光是只净化自己,还要管净化别人灵魂的政治学院。可别让鬼神之流给你整迷信了啊。”
“人家说得有点儿意思啊。”老王全然不理会我的话儿茬。保持神秘,细着眼睛继续说:“从你的面像上看,额头又宽又阔不说,还差点儿就长出两个犄角来。就你这样长着‘大背了儿头’的人,命硬,生来就是一个不听别人使唤的主儿。将来说不定就与那个‘副’字绝缘了。”
王安全说话的语气,头一次让我有了一种神秘兮兮的感觉。
“别扯远了啊,算命先生同志。我是想说咱哥俩刚绑在一起,做为原配的搭档,还在蜜月里,就能遇上这么好的运气。点儿挺高哇。”
“那可不。全师仅有的两个战士提干的名额,拿出一个给到咱团,咱们团党委喯都没有打,直接就给了咱们连。你知道我,什么事都敢想,可这么突然的、比天还大的好事,我确实没敢动过一丝丝的念头呢。”王安全马上没了刚刚那神叨叨的表情,说话间,好像还在确认点儿什么,又扫了一眼通知本上的内容。
“这次士兵提干的选拨范围,如果没有向边防守备部队、向全训连队、向基层一线士兵这么‘三个倾斜‘ ,想要轮到我们这样刚刚整编的边远地区的守备部队?准没戏。”王安全说完,把通知本合了起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士兵提干虽说是基层干部补充的另一个渠道,但也受像我这样,从地方高考直接被招到各类指挥院校学生数量的越来越多,而形成了不小的挤压。士兵想要在部队里脱颖而出,遭到提拨,就变得相当地困难。”说完这话之后,我拍了拍桌上的通知本。
“即使有这种机会,也经常被画圈圈儿,划道道儿,加后缀儿,把基层连队的许多很有才华的训练骨干挤出圈外。不是么?”
王安全望着窗外,像是问我,又像是自问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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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指导员同志,人家政治处全干事可急等着咱们报意见呢,咱可得抓紧,依我看,咱就报那谁……”
“打住。我知道你要说报谁。”还没容我把紫云两个字说出口,老王一脸淡定地打断了我的话。
“你不用说,我清楚你的心思。这也可能是咱们兄弟俩共同的心思。以我对你的了解,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王安全语气很轻,语调却很确定。
“你我搭档虽说时间不长,但每当遇到关键时刻,还从来没有不真心地往一个壶里尿的时候。”“我说,别整得那么沉重行么。我的指导员同志。”
“你让我把话说完。今天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咱哥俩搭班子期间,遇到的最大最大的一件事儿了。再让我使劲地想,往死里想,也想不到还有比这件事情更大、更重要的事情了。除非……”
“除非遇上了战事了,打起仗来了,对么?”我盯着他的细眼说。“依我看,大可不必那么沉重。也许以后,像今天这样的好事儿,以后会经常让咱俩碰到,都有可能。”说这句话时,我心都是虚的。
“我看事儿虽然从不悲观,但绝对赶不上你总是看得那么乐观。”还没等我的话儿掉在地上,他马上就把话茬接了过去。
“咋地,你是不是又想起来,我跟你说过的我们刚刚到陆军学院报到没几天,就吓跑了几个学员的那件事儿。”他遇到大事,总是冷静得让人觉得有些吓人。但事实证明,接下来再干的时候,错的机率真就会很低。
我何尝不知道像今天这样的事,今后再让我俩遇到,还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儿。也许真的就像王安全分析的那样,在我俩搭班子这段有限的期间内,仅此一次,就已经实属十分幸运了。
我还清晰地记得,当年为了把我们这批首次从地方招录的学员带好,不知道哪方的大神仙,坐在办公室里,拍着脑门子,想出了一个“高明至极”的花花点子。从各部队临时征召了二三十个战士,象征性地考了考文化课,就急匆匆地把他们分到了我们两个地方大学生学员队,名义上是带带我们这帮还不太懂“规矩”的学生兵。
可是事隔多年以后,大家才明白,那次跟着我们享受着大学学历的,号称是来“带带我们”这批不懂规矩的地方大学生的那二三十人,其真实身份绝大多数人,都是首长身边的警卫员,或者是大机关里的公务员。真正来自于基础一线连队,懂训练,会带兵的人有,但比例少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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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大家净听我一个人站在讲台上,连草稿都不打,唾沫星子横飞,上来就是一串串的单口儿,连水都用不着喝一口,说得好差对错,从大家的表情上看,似乎也没有明显痛苦的意思。”王安全见我不错眼珠儿的盯着他,一言不发等待着他的下文,又继续说道。
“这次,可真是咱哥俩搭班子以来,遇到的最好一个机会。平时站在队列前,总是咱们叨叨叨的在说,战士们那是不得不听。碰到口服心不服的人和事不是没有,只不过是迫于服从,没有人站出来跟咱俩理论,不是怕咱,人家那是看在咱哥俩在处理重大问题上,还没有‘牌打歪张’的花花肠子。”他清了清嗓子,把烟头扔在垃圾桶里,接着说道:
“这次咱俩坚决不能再画圈儿、划道儿、加后缀儿了。”说到这儿,王安全用拳头轻轻砸了一下桌子上那个通知本。
“这里画的圈儿、划的道儿、缀的那叫一个细作,还用得着咱俩直接了当地去填空吗?”“请继续,我的指导员同志。”说心里话,我太喜欢王安全分析问题的方式了。
“这次让大家静静悟,细细品,用看得见摸得着的例子,来证明一个道理。比起你我瞪着眼珠子,磨着嘴皮子,干干巴巴去说教的作用可大了去了。”说完冲着我轻轻努了努嘴,还没忘了得意地眨了一下他那一对细眼。
“不愧是政治学院里军事谋略学得最好那个。连上政治课都可以偷懒,借把东风,就把不怎么招待见的空洞乏味的一场夸夸其谈给解了。”
“对。我刚琢磨出滋味儿来,你刚才拦住我的话,让我把想说的名字,硬是给咽了回去。原来你是想要以“大事儿”为由头,用规定动作堵住别人的嘴呀。”我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在有些事情上考虑问题的深度,特别是“智慧”,比起王安全还真有着不小的差距。
“谁都知道,在全师范围内,炊事班立集体三等功的可能有,但绑着行军锅,背着野炊装备,还能在全师建制班五公里越野比赛中拿下冠军,还真没有。”王安全说着兴头上的那一刻,接下来的动作是掏兜儿,用右手拇指弹烟盒底部,取出一支烟,然后划火柴点上,一气呵成。
使劲儿地吸上一口后,接着说:“那个‘四会教练员’是那么好考上的呀?人家紫云是全师炊事班长里,唯一的一个师级‘四会教练员’。没有两把刷子,连报名都未见起有那胆儿?”
“这明摆着的事实,还用得着咱俩再为紫云同志戴个帽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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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儿必须得按规定动作,亦步亦趋地别走样儿,不是玩笑,这是规矩。
挂在嘴边儿的那句“每逢大事有静气”,说说容易,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做到还真不容易。
此时,我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位表面上文文弱弱,不只是眼睛长得细,遇上大事儿,心思也无比细腻的男人。
“行啊,老伙计,怪不得你一口一个大事大事的,你是怕我在重大问题的处理上,犯独断专横的臭毛病啊。”我拿起桌子上面那盒“五朵金花”,学着他的动作,弹出一支,递给他,然后,划着火柴给他点上。
“错,不是怕你犯错误,说到底,那是怕我这个当指导员的关键时刻也不清醒,和你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一同犯低级错误。”王安全用力地吸了一烟,又接着说:“老伙计,你可千万别小瞧了咱们手底下这帮兄弟,能从全营四五百人里横挑鼻子竖挑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摘巴出来的人才,那可不光是只能在训练场上目中无人般的存在,在看人、选人的眼光毒着呢。眼眶子比咱俩还高。让他们用他们的眼光去选择,比咱俩看得还准呢。”
“你这挑动群众斗群众的招法毒着呢。美其名曰是先民主后集中,闹了归齐,你这分明就是一石二鸟,省了一堂思想教育课哩。”
“还别说,你不这么提醒,我还真不知道周未的那堂课,我拿什么与这百八十号人互动呢。不能总是听我一个人在台上说单口,适当地做些调整,换换口味,串串群口,效果一定应该好得不得了。”
紫云毫无悬念地脱颖而出,不是高票,而是全票。
紫云临行那天,全连一百多人列队为他送行。背上方方整整的背包,胸前一朵大大的红花,一个平常天天行的那种举手礼之后,转自一跃,跳上了团里为他送站的专车,一辆有着迷彩蓬布遮盖的大解放车。
内蒙地区冬至那一天当天下雪并不常见,但是,这个冬至下了一场清雪。当地老百姓都说,自打我们这拨儿人驻进了这个镇子之后,除了给这个小小的镇子带来了浓浓的人气儿同时,天气仿佛也与以往不大一样了。
风,仍然还是照样毫无征兆地吹着大大的沙粒子,把人露在外面的皮肤打得生疼,但雨多了,雪大了,就连雪地里野兔子的脚印儿,也一串一串地比往常也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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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备部队的营房,要比驻扎在内陆地区的部队营房的硬件设施要好很多。
所有一线团的营区大院内,清一色都是坐南朝北,从前向后,整齐地排列二排三层红砖宿舍。团部的办公楼,与基层一线连队的宿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宿舍和各种生活服务设施,都是按统一的一张图纸设计和施工的。
引以为豪的是,这样一个标准制式的军营大院,里面的所有设计和施工,全部都是出自官兵自己之手。我们很幸运,从内陆地区调防过来之前,这座新营区刚刚通过了军区后勤部门的专业验收,并颁发了优质工程项目证书。
遗憾的是,绝大部分参加新营区施工建设的官兵,还没来得及在用他们长着厚厚一层老茧的双手,在他们自己建成的新营房里住上一天,就摘下领章帽徽,背着背包,被精简回了老家。
我带着一百多号人,刚刚住进这暂新的营房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感觉到哪儿哪儿都是冲着这新营房的一砖一瓦,敬着举手礼他们的影子,在时刻陪伴着我们。
比战士们早起半小时,是我当连长之后养成的习惯。
内蒙的雪下起来,从来都是急性子,大多都是以四十五度的角度,从侧上方斜斜地刺向你。没有一丝飘飘悠悠的婀娜,似乎从天上直上直下款款而来的姿势,从来都不属于这块土地。
“报告。”起床号还没响,一排长蒋国权带着那浓浓的胶东口音的报告声先喊了起来。
“进来。”站在窗前,眼睛还没来得及从远处一望无边的雪丘子,以及还没有被雪没过的,带着满枝子硬硬的小刺儿,矮矮的小刺槐树尖儿上收回来,蒋国权已经一只手提溜着两只长得灰了巴即的野兔子走了进来。
“我雪(说)连长啊,今天咱连中午饭,又可以加一道野味儿了。”边说边用他那比别人大了一号的手,攥着那两只野兔子,冲着我举了举。
“刚才从远远的雪丘子,扑腾扑腾往回跑的那个人,原来是你呀?我雪(说)你小子这吃心眼儿可真是不少啊,起这么大个早儿,八成儿早就被这满雪丘子的野兔子,把馋虫给勾搭出来了吧?”我故意学着蒋国权那一口胶东话。
蒋国权往窗户凑了凑,冲着窗外瞄了一眼,转过头,咧开大嘴,哈哈乐了起来。
“连长,你这眼神儿真好,这么老远,不用望远镜就看得这么清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