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琴·精选文章：《 橘子背后的故事》

我一直以为种果树是一件一劳永逸的事情，种下树苗以后，每年都能吃到新鲜的水果，富余的还能送给亲戚朋友或者卖掉。

于是我开始美滋滋地盘算起来，脑海里甚至已经浮现春暖花开时清香远溢，鸟儿在树枝上啼鸣，春末采摘果实，甚至直接在树上饱食的场景。舅公从事果业已十年有余，每逢过年，我们家族里的十几户人家都会去搬一大箱橘子回家吃。今年我决定去拜访舅公，向他取取经。

一开始我还以为舅公家里没有人，大门紧闭着，桌子上堆满了橘子，拿起一看，才发觉每一个橘子上面都有被啄过的痕迹。一条不足一月大的小奶狗汪汪叫嚣着一路潜逃到柴堆下。这家伙一边逃跑还一边往后看着，防止我偷袭。直到整个身子钻进柴垛深处，它还在气势汹汹地乱吠。往日这时候大狗早跑出来护崽了，但环视四周，依旧没有动静。我猜到舅公是去地里看他的果树苗或者摘果子去了，大狗忠诚，也跟在主人身后凑热闹。顺着田埂往前望，白茫茫一片，果树上全都遮着保暖用的大棚薄膜，能很轻易遮住一个一米八的壮汉，何况是瘦小的舅公。

走到三山环绕的山谷尽头，才终于看见了他。他拿着一根管子，蹲在地上，看着管子里的水不断涌出来浇灌橘子树，每隔三分钟左右又挪到下一棵树。长长的管子上全是泥浆，本来就笨重，何况里面还漫灌着河水，他的裤子已染成了黄泥的颜色，显得笨重无比。

也许是蹲久了站起来有点头晕，他踉跄了一阵，差点摔在地上。我以为是年岁大了的缘故，才让他看起来如此费力，于是便自告奋勇替上一会儿。可还没灌上三十棵树，我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磨损严重，腰微微发酸。原来，每隔一阵就得给果树苗灌水，否则不出半年这树苗就荒废了。

这还只是基础工作，除草施肥杀虫，即便如此也还是会有很多状况。舅母领着我往树苗基地参观。郁郁青青的树丛中有一片焦黄的颜色，枝条干瘪，裹着树叶死在了树上。“土里常常会有杂草长出来，你六姨怕你舅公累着，于是买了除草的农药，结果把树苗也给药死了。”

回到家里，舅婆拿起桌子上的橘子向我展示，倾诉她的苦闷：“树上的橘子都被雀儿啄了好多吃了，这些家伙比较会挑，吃的都是又大又甜又饱满的橘子。”我接过橘子，上面只有一个豌豆粒大小的啄痕，但卖相已经很差，贱价也很难卖出去。“那为什么不把它们摘回来呢？” 这句话仿佛戳中了舅婆的痛点，她的声调变得低沉。“我们没那么高，又爬不上树，所以总是剩了很多留在树枝上。你舅公年纪大了，挑不动。几个儿子倒是说会回来帮忙，可这都等到过年了，他们自己的事儿也没忙完，总也不回来。之前我还和你舅公说呢，‘一大家人都在围着你那点橘子转。’”

“我可以帮忙摘呀，我们现在就去吧！”要是因为爬不上树而浪费了，或者舅公因为摘橘子而摔伤了，那多划不来。委婉推诿一番过后，我们还是拎着篮子，挑着扁担上路了。一开始的时候我一边摘，一边吃，以为靠肚子就能搞定好些橘子，但吃到第四个的时候就感觉胃里酸酸的，吃撑了。要想上树，就别想顾及衣服裤子，绿色的苔藓，青色的灰，甚至还有黑色的虫卵和斑点，蹭了一身。每次剪断果蒂，树枝都会扑腾一阵摇晃，落了满头的灰，最要命的是它会往眼睛里钻。两三个小时过去，腰酸背疼，只想蹲在地上。

想起爷爷给我讲过的他年轻时候的故事。他们用扁担挑着两箩筐的桃子，徒步走上三十四里路到城里去卖。两箩筐加起来怕是百二三十斤，而且为了赶早市，往往天不亮就得出发。“那时候年轻，很快就恢复过来了，现在老了，稍微活动一下便不行咯。但是你们还年轻呀，怎么这么娇气呢？稍微动两下便‘哎哟，哎哟’的称唤（四川方言，叫苦）了。”

到最后摘完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满足感和收获的感觉了，只是庆幸终于解脱了。舅婆说，到明年，这树还得砍掉一半。因为太密集了，会长得不好。“一开始我们舍不得，但这样果树会长得很不好，消耗太大了。”

“我还以为种果树是稳赚不赔的事情，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坐等它成熟。完全不像种庄稼那样，收割完了还得晒干，每天不厌其烦地铺开，又收拢成一堆。付出的劳动和收获的利益完全不成正比。”我皱着眉头，声音委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想，爷爷年轻时也会累，也很难受，但为了生存，不得不咬牙苦干吧，只是他不抱怨，所有人都那样辛苦，就像天理一样。而如今，太多比较了，贫富不均，很多人仅仅靠已有资本便能轻易超过农人们一年累死累活赚的钱。

有一则新闻里提及有人退休后在杭州西湖区开饭店，原本是为了打发时间，最后赚了不少钱，仿佛励志无比，而有人评论说:那些说赚钱很难的人都是无能。可是要在西湖区做生意，仅仅在附近租房子，那需要多少资金？她们五十多岁就已经退休了。而我舅婆，七十五了，还在做这种体力活，为生计挣扎。如果能选择以钱生钱，那局面将会有多大不同？过年那段时间里余额宝虚拟体验金利息的数额，不也说明了很多问题吗？

舅婆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你想的太简单了，你看到的是我们种树，收获，但中间的付出，各种打理，只有自己知道。如果真能一劳永逸，那为什么别人不种树呢？而且哪怕省去中间的一切不看，销路也是一个大问题啊，收获的时间也就集中在这时候，如果卖不出去，也是等于零。”

“不，其实你也想得太简单了，”我喃喃自语，“但那也好，少想一些，‘无知一些’反而更快乐，更不委屈。”想起今天感受到的一切和在新闻里看到的外面的世界，这种对比，心里五味杂陈，但酸味盖过了一切，不知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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