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来如风

                                                                                                    作者:寇恩

研究生毕业之后,元佳加入求职大军,辗转在各大招聘会现场,投递简历,并且做好石沉大海的心里准备。“石头”扔到海里,总还有声响,简历交过去,就被夹在纸堆里,消失得死寂无声。

她并不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从政法大学毕业,一不想做公务员,认为喝茶读报的日子简直是浪费生命,更害怕官场的钩心斗角会把一个小女子“淬炼”成精;二不想做法官,认为看多了人世惨案会心里结霜,抑郁成病。她决定去公司。对于一个没有任何公司实习经历的法学系毕业的女生而言,要找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工作实在是太难了。

BFC公司通知去面试的时候,她正毕业旅行,和同伴准备爬天都峰。要爬的山,还有比天都峰更高的吗?这群初入社会的“菜鸟”,堵在山路口,在拥挤的人群中进退两难。下山返沪,抱着爬天都峰的勇决,去延安西路的世贸参加面试。人事主管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居然就拍案决定,“周一上午来报到!六个月实习期。”

元佳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沮丧,高兴的是突然工作就找到了,还是BFC的总经理助理,沮丧的是BFC是个服装公司,她对服装是一窍不通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元佳从此正式开始自力更生了!她站在世贸5层的大窗台前,望着楼前的延安西路高架,车水马龙,还真有那么一点拥抱未来的自我陶醉。


周一正式上岗报到,同时报到的还有一位新来的女同事,是跳槽来就职的,姓王,名叫淑可。淑可,一点儿也不“淑”,穿着橘色的蝴蝶袖上衣,一条浅蓝色牛仔裤,身形高挑,头发齐耳,染成了暗红色,摩登而清爽,精神极了!据她本人说,这是她第三次跳槽了,短短三年里。

淑可在采购部,她是全日制纺织大学毕业的,精通面料,略懂设计。采购部就两个人,除了李主管就是她了。元佳的任用合同上写的是总经理助理,因为办公室空间有限,她的办公桌就和淑可的在一起了。BFC在世贸的办公区域分布有些奇怪,前台和人事、财务部门在B单元,隔着走道彼此对面相望。沿着走道前行打弯,走几步就到了C单元,敞开式的门庭,以门为中轴,两边各摆放着采购部和销售部的办公桌,与这两个部门一墙之隔的就是总经理室和会议室,两室之间有一扇巨型玻璃窗。采购部靠着经理室,元佳的办公桌贴着经理室的隔窗,门口有一方桌,放着电话传真机。

经理室其实是董事长和总经理的共用办公室。他们是夫妻,毕业后一起创业,短短的10年就让这个小公司在世贸占据一席之地。除了世贸的总部,在市中心有自己的市场部,在郊区有自己的生产工厂,已经实现设计产销一体。元佳的直接上司是徐总,也就是董事长的太太,她主管服装设计和销售,其实他们分工并不很清,逢到大客户,两人便一同出马。BFC主营儿童服装,因为获得Disney公司的亚太授权,所以虽然小,但是知道它的客户却都是慕名而来,且以海外客户居多。对于这些海外客户来说,BFC提供的Disney儿童服装能够满足他们对盈利空间的追求。中国的劳动力如此廉价,国际品牌因利乘便,进一步国际化。

几天之后,元佳才知道,沿着走道再往前走,下一个门径也是属于BFC的办公区域,那是BFC精英所在处——设计部。设计部的办公室空间宽敞,有里外两间,外间以年轻人居多,他们借助于电脑软件制图设计,里间是见真功夫的地方,所有的设计都会在这里变成可见可摸的样品。

第一天上班,无从下手,人员都没有认识清楚。人事带元佳和淑可安排好办公桌,就去忙了,“元佳,你主要帮助经理收发传真、回复邮件。徐经理今天还没来,到时候她会对你提具体事项的。”元佳只顾点头,其实一头雾水。

淑可很熟稔地坐到办公桌前,收起包。

“元佳,你刚毕业?”

“嗯。六月份毕业的。”

“哪个学校?”

“政法大学。”

“啊?那你干嘛不去法院工作?考个公务员,做个检察官,多好!”说着,模仿着穿制服挺身站立的英姿,“你看,多帅啊!”

元佳笑笑,“唉,你要看多了灭绝人性的案例,就不会这么说了。”

“哎呀,那就换一些案例看嘛。情节曲折的,除暴安良的,为情执迷、误入歧途的……。”

“你以为看小说哪!”元佳看淑可年纪比自己大,说话却像孩子,“你遇上的案宗哪由得你挑?”

说话间,一个中年男人进来。她们立马闭口不语。

“你们?”悠悠地从对方嘴巴里飘来一个疑问。

“奥,我们是新来的!我叫王淑可,是采购部的;她是元佳,总经理助理。怎么称呼您?”

中年男人走到淑可后面的办工桌前,习以为常地看了看眼前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女孩,煞有介事道:

“我呢,是这个公司的采购部经理,你们就叫我李主管好了。”“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啊!”一边说,一边讪讪地笑。

元佳莞尔,瞅着这个眼神诡异的长者,感觉隔阂太深——他笑得太老练了。

“以后我们向您多多请教!”淑可说着,看了看元佳,“我们年轻,您多关照!”捎带着帮元佳也做了拜托。


没有想到,徐总如此和蔼可亲。最初的一周里,元佳摸索着学会发传真,帮着经理复印开会需要的资料。总经理夫妇一起坐在办公室的时间并不多,常常是接了几个电话就出门了。经理出门的时候,元佳负责接听各方来电,因为她懂英语和日语,所以无论是设计部或是销售部,接到外国客户的电话,都需要她应急相助。这是公司这么快决定留用她的主要原因。入职三天后,元佳明白了这一点。

今天接到的电话里,一家美国公司有意订购BFC儿童公主礼服,对方希望看到设计与样品。因为订单的规模很大,元佳第一时间将了解的信息记录下来,等待总经理回来后汇报。元佳埋头在办公桌上整理思路,总经理急冲冲地穿行而过——

“元佳,帮忙倒两杯水!”

“奥!”元佳立马起身,去饮水机处。走进经理室,看见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在徐总的办公桌前,声音洪亮地在汇报:

“徐总,这个月的市场盈利情况并不佳,……”

元佳很知趣地轻手轻脚,绕过这个大个子,将水杯放在徐总的办公桌上,徐总颔首示意,元佳会意,垂了头从侧旁退出。快出门口的时候,徐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喊住元佳。

“元佳,你帮我看看设计部李江在不在?”

“好!”

“凌峰,你接着说!”

元佳去隔壁找同事李江,李江去了郊区的厂房。元佳走回来答复徐总,那个叫凌峰的高个子正从办公室出来。元佳礼貌地点头问好,侧过身来让他先行,自己进去答复徐总。

“我不在的时候,公司有什么重要的电话或者传真吗?”

“有。有一家美国公司,您等一下,我去拿电话记录本。”

徐总理解地笑笑,对这个刚毕业的女生,她充满了耐心。

元佳走回办公桌,急中生智将未整理完毕的信息理顺,然后迅捷地回到经理室。在元佳忙碌的来回时分,外间办公室热闹非凡,凌峰被一群销售部的同事围着问长问短。凌峰曾经是这个销售团队的,因为工作业绩出色,被董事长提拔到市场部作总监,并且放心地将公司市中心的市场部全权交托给他。除了每个月来本部汇报市场部的运作情况,参加一些会议之外,凌峰很少来世贸。因为董事长的器重,加上本人仪表堂堂、才能出众,凌峰在整个公司的地位显赫。知道凌峰是单身的女同事们,常常在凌峰回本部的时候,特地找事到经理室来徘徊复徘徊,搭个讪、看一眼。凌峰已经见怪不怪,面对同事的玩笑、问话,可以很自如地回应。

王淑可在一旁看着,纳闷。没有想到这个小公司,竟然还有这样的“人才”,她若不是亲眼看到,真以为自己是想男人想疯了。长得这么像李东旭的男人,居然真的出现在眼前。只是苦于不能加入他们说笑的行列。她盯着凌峰的背影,见元佳出来,便忙不迭地跑近元佳,用力地按捺住难以抑制的激动,耳语道:“元佳,你看见那边的帅哥没?”淑可举起左手来,用大拇指示意身后方向,一脸笑意。元佳还在寻思刚才的汇报有没有疏漏的地方,被淑可吆喝着看向对过,正巧凌峰望这头看。

“快看,快看呀!”“帅不帅?”

“看见了。”元佳很平静回答淑可。

淑可一同回过头去看,凌峰正笑盈盈地走近来。

淑可喜出望外。

“两位是新来的吧?幸会幸会。我叫凌峰!”

淑可急忙伸出手,“你好,我叫王淑可!”

“你好!”凌峰握手,转向元佳。

淑可立刻帮作介绍,“她是元佳,总经理助理!”

“元——佳——,你好!”

“你好!”元佳点头,“我们刚才在经理室见过了。”

“欢迎你们加入BFC!”很绅士的友好,说完,走回到销售部,“同志们,我得走了。下回见!”

迈步入走道时,凌峰又特地回望了元佳和淑可一眼。元佳低头伏案未见,淑可恰巧对视,欣喜若狂,“元佳,凌峰朝我看呢!”脸上红霞泛滥,元佳看她的痴样,忍俊不禁,“淑可,别花痴了!”说着,佯装一脸严肃的学长模样,喝道:“女孩子家家的,矜持点!”

话音刚落,两人四目相对,傻笑起来。

不想,徐总开门,笑声立马在半空“圆寂”了。


元佳起初接洽的这个美国客户,正在物色中国的生产商打造一款公主系列的裙装。徐总听完元佳的汇报,便决意断然出手。作为一家亚洲区屈指可数的DISNEY授权的儿童服装贸易公司,BFC志在必得。为占领市场竞争的主动权,马上召集设计部、采购部开会,力求三天之内出样品,尽快和对方约谈。

淑可跑遍整个上海市区的轻纺市场选取布料,元佳则辅助制作产品的介绍资料,以便经理在和客户洽谈时用。整个准备过程效率极高,设计部调动已有的资源快马加鞭,采购部一天奔波购置材料,资深裁缝冯公特地从郊区厂房赶过来,在设计部的样品间里,忙活了一个上午,一件精美的公主裙就神奇地挂起在样衣间里了。

一切似乎已经准备停当,徐总让淑可和元佳连夜计算出服装的报价表单,细致到每一层的布料,每一处细小装饰物,包括人力费用。谈判成功的关键要素之一,就是报价。两个小女生在实际成本的基础之上,发挥她们最大的想象,将冯公的手艺推崇到尽可能高大上,终于“制造”出了一个价码。一稿送出,被打回,“这么廉价,公司上下那么多人怎么养活?”二稿拿去,被打回,“两位小姐,布料怎么可能比人工费还贵?”

淑可这回也没底了,她忍不住直接问徐总,“徐总,你期望的报价区间是多少?这样我和元佳心里有个数。”徐总很轻松地做了个“OK”的手势,元佳看到三根手指。“应该是三百,不会是三千!”心下判断,于是两个人开始把各样的开销都算上,充分考虑到各项费用间的比例,然后等倍放大,最后的报价“出世”了——整整比原来放大了10倍!看着倒饬出来的这个数字,她们面面相觑,好像昧着良心同谋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明天徐总会拿着这个报价去“忽悠”老外,而她们俩是幕后的“造价”者。元佳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心里惴惴不安,淑可看出来了,只说道,“元佳,这不算什么。老外的消费水平高,这对他们来说,不贵!”“再说,我跑了一天,我们为这报价又折腾加班到这么晚,这劳动可是无价的!”谈笑间,元佳把报价单第三次送到经理室,徐总飞速扫描过,一句“很好!”。两个丫头瞬间有“刑满释放”之感,忍不住击掌互贺。两人挎起包来,即刻走人,一致决定要好好嘬一顿,来犒劳身心受到的摧残和扭曲。

随便找了一家饭馆,坐下。边吃边聊,不知道什么时候话题就转到了凌峰。淑可不知从哪里探寻到这么多信息,连凌峰的身高、体重都能清晰道出,元佳将信将疑听她天花乱坠地描述。喝了点啤酒谈兴更浓,这一天她们几点分手各自回家的,两个人都记不清楚了。元佳对凌峰的印象是那时候开始慢慢清晰的:一个来自湖南的小伙子,独自到申城闯荡,5年的光阴里在这个喧哗的城市找到自己立足之地,听着不容易,这样励志的故事比他本人的长相帅许多。

道听途说终是过耳云烟,两个没有交集的人对彼此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

谈判当日的正面交锋充满商战风云的味道。元佳陪同徐总前往,凌峰在约见地点等候,三人会合后同往美商的驻沪办事处。在电梯里,徐总忽然记起什么似的,朝元佳介绍到:“元佳,你和凌峰应该已经认识了吧?”

“嗯,我们见过的”,元佳点点头,“上次在办公室。”说着望望凌峰,微笑颔首,算打过招呼。

“待会儿,元佳你负责记录,凌峰你对我们的市场情况了解,具体谈判上的事由你来。”简单的战略部署,末了提醒道,“元佳,凌峰谈判有经验,你学着一点。”

元佳唯唯复诺诺,一脸严肃地期待着见识一番所谓的谈判。

凌峰胸有成竹地回道,“徐总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余光逗留在元佳的脸上,像大哥哥一样笑道,“元佳,你不用紧张!”

三人说笑间,就到了对方办事处的门口。递交名片后由前台带往贵宾室,早有一个胡子拉渣的老外在内等候,彼此寒暄入座,开门见山。凌峰得体而自信地介绍BFC的状况,用简明的英语讲述为争取这次订单全公司上下的重视与努力,用词用语不夸张,声音铿锵充满诚意。见老外的兴趣浓厚,凌峰适时地提议对方看一看样品,他一个眼神示意,元佳急忙打开手提袋,取出样衣来,双手捧举呈现给对方助理。老外一脸惊喜,啧啧称赞。整个会谈的氛围,在握手言笑中风清云淡地结束了。元佳原来以为的剑拔弩张,半点不见。

走出大楼,凌峰把徐总和元佳送上车,在车窗外挥手道别。徐总很是高兴,为自己的两员得意大将欣然大喜,“不错,元佳,你和凌峰配合得很好,以后要多带你出来见见世面,这样你的长进会更快。”她志得意满地看看元佳,“我也是一毕业就出来打拼,就跟你现在一样。”元佳望着身边这个干练精瘦的女子,她不知道十年后的自己会不会变成徐总这样。太遥远的未来不是现在可以看见的。

几天后,这个订单不出意料地收入BFC囊中。


公主裙系列的完成对于整个BFC而言,是个盛况空前的庆典。为举行“新品发布会”,公司特地邀请一群儿童模特,在友谊商城举行时装秀,也将“宝贝衣柜”专卖店作为公司的一大营销品牌,趁势做宣传推广。

BFC没有专门的公关策划部门,元佳作为总经理助理被莫名其妙地派去担当此事,汇集销售部门和采购部门的同仁一起组成一个团队。作为入司不久的新职员,元佳要带领这样一支队伍简直是天方夜谭,她擅长做的是日常商务来访的接洽,帮着经理处理订单信息,至于筹划组织外事活动,她的资历明显粗浅,殊难扛住。可是徐总说,“元佳,我说你行,你就行!”徐总说这话的时候,董事长在一旁,摇头叹息。感觉像他们夫妻在打赌,元佳不置可否,就这样默不作声地从经理室出来,头皮发麻。

徐总事后又找来元佳,慈眉善目地体恤道,“元佳,这么大的活动让你一个人担着确实难为你,这样,我让凌峰来帮你,他在公司资格老,有威望些。”元佳听到“凌峰”两字,仿佛救命稻草,对徐总的善解人意感激不已。凌峰当日就被召唤到总部,他像元老一样三下五除二告诉元佳一步步地策划安排,所有的团队成员,在他如数家珍般地调兵遣将一番后,各就其位,各有其职。元佳坐在会议桌的一侧,听他思路清晰地编排,钦佩之至。凌峰自顾自地指派,好几次他知道侧旁一双大眼睛瞅着自己,嘴角微露笑意,隐隐绰绰,颇有点自得。凌峰的这一次召集之后,剩下鸡零狗碎的事情,元佳就和淑可一起带着大家一点点拾掇处理,与其说她是召集人,不如说是打杂的后勤工。淑可总说她做事太细致太较真,不是做领导的料,元佳默认她的指正准确无误。

活动当天,一切舞台的布置、现场的安排停当之后,元佳负责后台的小模特们。她们的表演是当日的主要内容,虽然公司是出资聘请临时的模特演出,但毕竟是孩子,她们全程的安全、后台的有序调度,还有公司服装的完好等等,都是不可以大意的。在这样热闹的场合中,有浑水摸鱼、伺机怠工的,也有避重就轻、王顾左右而自行逍遥的,台上台前的繁华景象,和台后的忙乱,简直是天上人间。活动到最后,光芒四射的人物已然退场,繁华落尽后的收场是满目疮痍、一地鸡毛,能逃避的唯恐避之不及,早已逃之夭夭,留下的要么不可逃脱,要么真是无私无畏。元佳在后台一阵忙活,孩子们一个个离开,她将所有的衣物一一折叠收起,清点数目。凌峰走到后台的时候,她正在找手提袋,在一片狼藉里翻寻,未果。好不容易在桌脚瞥见一个,却是在很里边的角落,元佳半跪着伸长了手臂去够,不及。凌峰见势,一个健步过去,蹲下身去取,实在有点不便,他解了西装扣,这才够着,一边自言自语着,“真够艰难的!”一边故作洒脱地递给元佳,“给!快,装起来就撤吧。”

“哎呀,你的西装都脏了!”元佳看见凌峰的衣角尘土一片,禁不住伸手去拍打。半当中,又觉得不合适,傻愣愣地收住手,尴尬地笑笑,“谢谢凌大侠出手相助!”说着接过袋子去装衣服。

“客气什么?”凌峰捋了捋衣角,很自然地提议,“要不,忙完了,一起吃个便饭?”“我请你。”

“这不好意思的。”元佳犹豫间,肚子却果敢地抗议发声了。凌峰挑起了眉毛,似笑非笑地斜睨元佳,元佳无奈地低了头去。

“好吧。不过,不能让你请客!”元佳转而爽气地答应,“可这些衣服怎么办呢?”

“就放我车上,先提到公司去。”

“OK!”

凌峰协助元佳将所有的衣物抱上车,元佳坐在后座上,怀里还抱着一大摞袋子。凌峰开车很稳,元佳一路上虽然没有系安全带,也没有发生前仰后合的状况。在每一个弯口,凌峰都有意放慢速度,透过后视镜看看元佳的表情,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只觉得元佳不是第一次见面,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但是他回忆不起来。

两人从车库到公司跑了两个来回,将所有衣物规整好。元佳拉平衣角,这个时候才舒朗起来,“终于忙完了!”

“走!好好犒劳一下!”凌峰也是如释重负,豪气干云地招呼,“我们去‘枣子树’怎样?”

“正合我意!吃多也不怕。”元佳咧着嘴笑逐颜开,“不过,先说好了,AA制!”顺势做了个OK的动作,两人驱车前往。


“枣子树”离公司不远,素净的装饰,因为临近圣诞节,门口的枣树上挂了不少彩灯,透出家的温馨。元佳执意要坐靠窗的座位,可以看外面的风景,凌峰随坐。他一路上都在使劲地回忆,没有找到答案。服务员递过来菜品单的时候,他没有看,直接递给元佳,“你选你爱吃的。”

元佳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咂摸着菜单上精致的菜肴,禁不住唏嘘,“虽然是素菜,不便宜呢!”

“放心挑,我有备而来。”凌峰半开玩笑半回应,他坐在对面瞅着元佳看菜单的样子——就是这种学生样,很熟悉。

元佳抬头不屑的觑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土豪!”转念又感到这话造次,凌峰可不土。赶忙低了头去,继续搜罗合适的菜品。胡乱地点了几样,把册子交回给凌峰,“轮到你了!”

凌峰接过去,加点了几个菜,就将菜单交还给服务员。元佳把茶杯倒满递给他,两人边喝茶边聊起天。起先聊的都是公司里的事,元佳像记者一样询问这位“元老”的奋斗史,凌峰不遗余力地将公司里的各色人等做了一通介绍,逐渐开始聊各自喜欢做的事,念过书的学校。元佳特别好奇凌峰来上海闯荡过程中的艰难坎坷,凌峰却是轻描淡写,仿佛往事随风,不足道。

“要不要喝点酒?这里的米酒很好。”凌峰随意地问道。

“不要。”元佳直截了当地回答,回绝得坚定,“我不喝酒。”

凌峰颔首,元佳的断然中似乎有一种抗拒。在小片刻的安静里,举起茶杯来,“那就以茶代酒,咱干一杯!”

元佳举茶碰杯,“应该我敬你,谢谢凌总监的关照!”

“凌总监”,元佳突然改变的称呼让凌峰小有不适。他的直觉里总感到和元佳很熟悉,说不出来的熟悉,“叫我凌峰好了!”

看着餐厅里的顾客来往渐少,这个城市的夜色渐沉。元佳知道该回家了。

“吃得好饱!就是喜欢这家店。”

“下次还可以来。”凌峰起身召唤服务员,“服务员,结账!”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哦,不了。这里有836路,我一部车就到家了。”

服务员拿了账单来,凌峰付完,把费用单揉皱了揣进衣袋里。

“多少?说好AA制的。”元佳伸长了脖子,巴巴地问。

凌峰一个摆手,“哎呀,就一顿饭,不用这么介意。”

“不行!”元佳利索地从钱包里拿了一张百元钞来,推到凌峰面前,“我不喜欢这样!”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凌峰一下子唬住了,这姑娘还真是一根筋。空气凝固在那里,他需要弹指打破,“好、好、好,元佳,你年纪不大,可是够倔啊!”

“错!这是原则问题。”元佳一本正经道,看凌峰收起钱,释然地笑语,“这就对啦。”

两人起身,凌峰不再坚持送元佳回家,他的直觉告诉他雷池在前——这姑娘年纪轻轻,可是行事言谈自有主见,不容半点牵绊。这气息,他似曾相识。

“时间不早了,我先送你到车站,要是末班车走了,好歹有我的车。”

元佳正要说可以打车,凌峰拦阻到,“怎么说我比你年长,保护深夜回家的女孩天经地义。”

元佳为刚才的执拗有些赧色,顺应道,“那就麻烦你了。”


车站里,几乎没有人。元佳坐在椅子上,凌峰站在近旁,双手插在裤袋里,来回踱步,间或张望车辆驶来的方向。他很想问元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但是他很担心和刚才建议喝酒一样显得唐突。犹豫了很久,他终于忍不住问元佳,“元佳,我总觉得我们在哪里见过?你有印象吗?”

元佳在惊异中抬起头来,看见橘红的路灯光下回转身的凌峰,半明半暗间看不清脸,但这个问题很古怪,“嗯?在公司见过啊?!”

“不是在公司。在很久以前?”“你很像我一个中学同学。”

“是吗?”元佳口上说,心里一紧——怎么可能?什么年代了,这个帅哥还用这种拙劣而又俗套的伎俩来套近乎!

“我跟你不可能是同学!”绝然地否定。

凌峰听出元佳语气中的不快,赶忙解释,“当然,我只是说‘像’。”

“奥——,那个中学同学是你初恋吗?”元佳很明快地戳破,话里带着抵触的意味。

“不——是。”凌峰迟疑地回答,“这不是重点,我是说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你。”

元佳不置可否,马路上寒风阵阵,等的车迟迟不来。凌峰莫名的询问让她别扭,“凌总监,你是喝茶喝醉了。”她用一句不重不轻的玩笑语搪塞过去。凌峰不接话,他看着站立起来的元佳。仿佛一个小小的门闩掉落下来,记忆的闸门就轰然打开了。

“对!就是在车站,就是在一辆公交车上!”凌峰突然兴奋地抓起元佳的手来,忘乎所以道,“是五年前,在754公交车上,我当时坐在临门的座位,那时我刚来上海,为找不到路而窘迫不安,所以特地找了一个靠门的座位。你当时就站在我座位旁,背着书包,像个中学生,我当时就以为你是个高中生,像极了我一位老同学……”

元佳木然地看着凌峰,不明所以。

“下车的时候,我问司机万体馆是否在这里下?司机置若罔闻,倒是你说了一句,‘是的,我也在这里下车,我可以给你带路’!……”

元佳摇摇头,仿佛他们在两个时空对话,她甚至怀疑凌峰是在梦游,恍惚得让人不可理喻。她不无惊恐地抽回双手,凌峰满脸歉意,“不好意思,太激动了……冒昧了。”

“我跟着你下车之后,也是在这样的一个站台上。你好好回忆一下。你给我指了路,我兴奋地问你:‘可不可以留个手机号?你和我一位老同学很像!’”

元佳的记忆这个时候苏醒了。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那应该是大二的一个周日返校途中,有一个陌生的男人问自己要手机号,这突如其来的请求没有给她萍水相逢的粉色期待,反而心里犯怵。她很机敏地回敬,“你相信缘分吗?”“相信!”对方脱口而出。

“‘你相信缘分吗?’对,你当时就是这么回问我的。”凌峰自顾自地在记忆的河流里淌水前行,模糊的往昔慢慢浮出水面来。元佳在沉思里穿过时间黑暗的甬道,依稀看到记忆的探照灯照亮了某一处被遗忘的小岛。

两个人的思绪在同一处登陆,不约而同道:

“我说相信。”“你说相信!”

“哈哈,对,就是这样。然后你悠悠地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我记忆犹深。”

“我记得。我说:那就不留了吧。有缘的话,下次还会见面的!”元佳抢过话头,得意地笑起来,“我真佩服自己啊,你当时哑口无言。”

“是是,我是目瞪口呆,只能很识相地就走开了……”“没想到,真的还能再见面!”

“说明咱俩确实有缘分哪!”元佳半开玩笑地总结道,主动伸出手来,仿佛初次见面般行握手礼,“幸会!”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凌峰心神难定,正要再说点什么,忽闻——

“哎呀,车来了!”元佳抽出手来,健步上车,“我得上车了!”

隔着车窗,元佳朝凌峰挥手。凌峰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心情,看着汽车驶出站台,微笑似寥落的星辰,在挥手间匆忙消逝。

街道两旁霓虹闪亮,透过公车的玻璃窗,光怪陆离的影像在元佳的四周闪烁飘移,挥之不去,恍若记忆的游丝断断续续,令她心神叵定。看着窗外的树影重重,迎面,掠过,迎面,掠过……

车窗在道旁梧桐枝叶的缝隙间,与路灯光相遇又别离。元佳迎着车窗外送来的徐徐凉风,任思绪悠扬。缘来恰如风,这长长一路,有多少相遇和告别啊,再相遇时彼此好好问候,淡淡回味就够美好。

她掏出手机来,给先生发短信:“亲爱的,我正在回来的路上。半小时后到家。勿担心。”

                                                                                2019年10月2日  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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