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子君的绝笔

如果我能够,我想回到一年前,或者是更早,回到我和涓生谈恋爱的时候。

我与涓生的婚姻已经结束了一年有多了,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望着墙壁,我常在想,我们的过去,有时也会幻想一下,我们是否还能有未来。与涓生同居时,我们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窗外有槐树和老紫藤,尽管板床靠着墙壁,但因为我和涓生心中都充满着希望,对我们的生活,对我们的婚姻,对我们的未来,我们都满怀期待,因此并不觉得这里破败。

每每去见涓生,我都怀着激动的、高兴的心情,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高跟鞋触着砖路时,嘀噔嘀噔嘀噔地,清脆的,有节奏的,我脚下好似弹了一首欢快的曲子。那时的我,听着涓生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我总是微笑点头。那时我并未完全摆脱旧思想的束缚呵,因此涓生曾调侃说,我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

在与涓生交际了半年之后,我们谈起了我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我在心中回想了涓生此前与我的谈话,我想我已能够明白“自由”,那时的我被慷慨激昂的涓生感染,我想成为与他一样的新思想者,我想追随涓生的思想,因此,默想了一会之后,我坚决地,沉静地说出来“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句话。我想着在不久的将来,一定可以迎来属于我与涓生的辉煌的曙色的。每每想到不久的将来,我都激动万分,恨不得这样的日子快点到来。我与涓生,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未来,必定是充满着幸福的。

我爱涓生,涓生也爱我,我们彼此相爱,这是不容置疑的。谁也别想分开我们俩,谁也不能破坏我与涓生,谁都无法将我们分开。我们是相爱的,我们是彼此的灵魂。

我熟悉涓生的缺点,也了解他的身世,但区区这些,是绝不能将我们分开的。那时胞叔常贴在创玻璃上望着我俩,可我却毫不在意。我多么骄傲,我多么的坚定,我是不怕的,我是坚强的,勇敢的。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是我自己的。

我至今都还记得涓生向我表白的那一刻,起初我的内心充满着紧张,我觉得我的脸似乎被火灼伤了,热热的,烫烫的,我想我的脸看起来,一定如同火烧云那般红彤彤的。我是紧张的,又是兴奋的。我感到高兴,我感到幸福。我并不害怕,并不恐惧,我们的希望,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明亮了。我多么地雀跃,我多么得想拥抱他,我多么地想扑在他怀里,感受他的心跳,感受他的思想,感受涓生的一切一切,我是一刻也不想放开他的,我要和涓生永远在一起。

涓生记不得他对我表白时所说的话,因此我常常顶问他,纠正他。他觉得那时的他窘迫,可笑,甚至可鄙。而我并不以为然的,哪怕他觉得那时就像可笑的电影的一闪,他也不该觉得自己是可鄙的。再来就是,暮春时,我们不停地在寻住所,路上同行时,涓生总是过于在意过路者的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我能够察觉出来他的瑟缩,可是这又有什么呢?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有什么好退缩的?我不怕,我是坦荡的!我并不关心路人对我们的探索!

寻着处所之后,我们都为这个家付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积蓄。我自然是与胞叔断绝了关系,涓生也与几个友人断了来往。我们在一起交谈,偶尔沉默。不过三星期,我们越发地了解彼此,越发地看清彼此的灵魂。

我日渐活泼起来,与官太太交往了起来。也在胡同里养了四只小油鸡与阿随。涓生买来的花我并不放在心上,一是不想打理,二是我不喜欢。因此我没耐心去浇水。

涓生曾和我说,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是认同的。

随后我慢慢地胖了起来,因此脸色也红润了些。自从与涓生结婚,我管了家务后,与涓生谈天的工夫也没有,读书和散步更是与我们越来越远。涓生常在外面工作,并不知道我在家的生活,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是很少讲的,我不愿意与他说这些不快活的事情,也不愿在他面前提起这些芝麻破事,我认为这是不值一提的。家务做久了,我发觉我的手越发粗糙,我也明显感觉到我越发操心,虽然涓生回家后会与我分担些家务,可是再也没有之前在会馆时畅所欲言的快乐了,我们的交谈越来越少。

面对涓生的失业,我感到有些无望,家里的经济本就不宽裕,生活是很艰难的。我有些不快活了,我承认我失去了热忱的希望,我有些怯弱;面对未来,我有些退缩。涓生面对外来的打击,并不觉得突然,他本来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目下的遭遇,请编辑收用涓生的译本。

我与涓生的矛盾越来越多,说实话,我的心思已经不在涓生的身上了,我没有之前那样的坚定。我变得懒散,变得计较,变得无理,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生活是要过的,因此饲鸡,喂狗,这都是必须的。涓生不与我一起吃饭,这又能怪我么?饭菜冷,饭不够,这也能是我的错么?周围的太太讥笑我们家的小油鸡,确实让我难过,涓生不懂我,而我觉得这没什么好指摘我的!再后来,与涓生经历了多次抗争之后,瘦小的油鸡们成为了我们的盘中餐。我该如何诉说我的心情呢?或许这就是油鸡们最好的结局,我们家确实不能喂饱这些小油鸡,继续活着也会很痛苦吧,瘦小的模样也会被邻居官太太讥笑!

涓生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将真实的重担卸给了我。而我负着爱你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涓生说他不爱我,那就随它去吧,我也累了。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也看见涓生的懦弱,我当然是希望我们能够维持较久的生活,美好且幸福的,但这都不重要了,我随着我的父亲回家,带着我对涓生之前的爱恋,离开了涓生,离开了我们的家。我将以死,留给涓生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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