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守望

文章系原创改写,改写前曾参加非·主题一路同行,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01

我站在山路上。

我看着刚刚一起坐在车里的七八个人,相跟着沿山路往山顶走。他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说说笑笑地走着。太阳准备下山了,落日余晖洒在路边的树身上,在背后的山脊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那几个人身后却没有影子,我感觉好奇怪,忙低头看我自己,夕阳的金辉洒满我的身体,金光璀璨,但我身后也没有影子。

我骇然转过身,就看到了路边侧翻着的大巴车。在大巴车里,我分明看到了正在往山顶走去那几个人,他们静静地待在车里,一动不动,有人还浑身是血。

一阵山风吹过我的身体,我不觉得冷,却打了个冷战。我看见我自己也躺在车里,血渍满身。

“跟我走吧,我来接你们,这一世你遭遇灾祸,来世能有个好生计。但你得现在就跟我走,不能迟疑,否则会错过这时机。”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过身,看见一个穿着整洁的中年人在跟我说话,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是我答应了我儿子,这个春节我一定要回家。”我心里很害怕,我意识到了什么,但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得陪儿子。

中年人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五年前的春节,我儿子还在上高中,因为家里经济困难,在他提出想要买些东西时,我伤害了他。”我回忆着说,此刻我更加感觉到后悔,人生能有几个五年,一个伤害,就错过了他五年的时光。

“这五年,我改了自己懒散和好赌的坏脾性。一直在外地拼命打工,春节都没有回来过,我想多挣些钱。但其实更多的原因是不知道怎么跟儿子沟通,我应该给他道歉的,我应该陪陪他。五年来,我甚至都不敢主动给他打电话。”我已经泪流满面,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不甘心。

中年人有些动容了,我看见他的眼,他眼里似乎也噙着泪,不过他依然没有出声。

“儿子已经上大三了,他利用假期打工也在挣钱。这次是他打电话给我,他只说了:爸,我想你。我就必须回去,我更想他。五年的时间里,我做了逃跑的爸爸,在我儿子成年的关键岁月里,我像个逃兵一样缺席了。我得陪陪他,哪怕只有很短时间,我得看着他长大到能撑起这个家。”

“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再陪陪我儿子,求你帮帮忙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吧?”我哀求着。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你重新回到那具躯体,而你失去来世好生计的同时,这一世你将面临精神和肉体的巨大折磨。有人尝试过,最终放弃了,一无所获,所以……”中年人终于发话了。

“我愿意。”我打断他的话,我无需思索,就作出决定。

02

我坐在爸爸的床前,现在他已经拆了全身的绷带,不过脸上还戴着氧气罩,胳膊上还插着液体,身体上还连着监测仪,仪器屏幕上一条绿色的曲线规律地跳动着。

爸爸终于抢救过来了,在那样严重的车祸中还能捡回一条命,真是个奇迹,医生护士都这么说。

爸爸出事那天,是去年腊月三十。那天,屋子和院子,我都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也贴好了对联,两扇木制的院大门,我贴上了秦叔宝和尉迟恭两尊大门神。我帮爷爷洗净切好了为年夜饭备用的鸡鸭鱼肉和水果蔬菜。我挑选了一些形状方正,巴掌大小,煤质上佳的煤块,在院子里垒除夕夜的旺火堆。我和爷爷都盼着这个春节,我知道爸爸也盼着。五年了,这是我们三代三人团圆的日子。

但是,这个有两尊大门神守护的,渐渐向好的家,这个期盼中的,美好团圆的时刻,被一个电话轻易击碎了。旺火堆没有垒好,年夜饭的食材没有派上用场。我跟爷爷在医院里,一直盯着手术室的灯,以及偶尔急匆匆进出手术室的医生和护士,我们束手无策,茫然不知所措。

手术完成后,看着医生疲惫的笑脸,我只听清几个字:“……手术成功了……”。

手术室门口,爷爷颤抖着身体,给医生们深深鞠了一躬,在鞠躬的瞬间,我看见他的眼泪飚出眼眶,击在微白的地板砖上,碎成几朵灰花。

“爷爷说,这半年你跟他打电话的次数也多了,说的话也多了。爷爷每次这么说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开心快乐。”我握着爸爸的手跟他说着话,他的手微凉,粗糙,有着深壑般的手纹。我已经成年,竟然还是第一次感受到爸爸掌纹的粗糙。

“爸爸,虽然你很少跟我联系,但是你知道么?你发给我的每一条短信我都留着。甚至连你给我转生活费时,银行发到账通知的短信,我都舍不得删除。爸爸,我想你。以前或许你有不好的地方,但我还是想你。”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着。这么多年,我的坚强只有我知道,我几乎从不流泪。

“爸爸,其实我早就想通了,那年你骂我甚至动手打我,我早已经都理解了。在我们家那个时候,那个经济条件下,我提的要求确实太不懂事了。已经十七岁的我,竟然不懂得考虑您和爷爷的压力,爸爸,是我错了,”

“爸爸,我早就没有怪你了,我现在已经有一米七八了,我身体壮得像头牛,我体育很好,去年我还参加过学校的运动会,不过没有得奖。”

“爸爸,我想你再来骂我。我怀念你扬起手,轻轻打我的样子,我想你再打我,哪怕重重地打。”

我自顾自地说着话,泪自顾自地流满我的脸。

03

我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在做一个同样的梦,循环往复地作。那个梦里,我站在在一条山路上,有人劝我跟他走,但我一直在坚持留下。

突然地,我好像不再做那个梦了,我从那个梦中醒来,却苏醒在一片无边的宁静和黑暗中。

我感觉自己被禁锢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全身蜷缩着,我的身体应该是被这个狭小空间的四壁禁锢着,我完全不能动。我又好像悬浮在空中,四周什么都没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脚下踩着什么,我也感觉不到。

我头顶遥远的地方似乎有光,却遥不可及,那光源离我,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我与那遥远的光点之间,只有一片黑魆魆的黑暗,我被卡在黑暗里了,寂静地没有一丁点声音的黑暗里,我不能动弹分毫,只有一个遥远的光点,在我触不可及的地方,微弱地闪烁着。

我想挣扎,动弹不了,我想大喊,发不出声音,我能看见遥远的光点,但却睁不开眼睛,我感受不到自己的温度,我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在这寂静又黑暗的半空中,我一动不能动,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不知道将会怎样。这种头脑清醒,却完全无助的情形,将一大片恐惧压向我,黑暗裹着我,我的恐惧裹着黑暗。

我如此害怕,却连颤抖都抖不起来,我多希望自己能害怕得发一下抖,那反而能给我希望,但是我动不了。我突然想起,那个梦里有人曾告诉我,我将承受精神和身体上的巨大折磨,这就是我将要承受的么?作一团寂静黑暗中的肉陀。

我的脑子随着黑暗寂静了下来,就这么寂静地茫然着,记忆却慢慢地充实起来。

我是回家来过年了,我有好几年没见过老爸了,电话里他总说自己身体还算硬朗。我也好久没见过晓光了,我准备这次见到他,当面好好给他道个歉。因为我的懒散和好赌,弄得家里一贫如洗,他妈妈忍受不了,远走去了别的省,他在高中时只是想买套跟其他同学一样的衣服,说是校服,就被我骂了,我还打了他一下,最后他也没有买到。现在我知道,那是他作为一个男孩的尊严,却被我野蛮地折辱了。我欠他的太多了。我不是个称职的爸爸。

后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职,我离开家,去南方打工,五年来,我没日没夜的干活,我希望他在大学里的尊严不再与钱相关,这五年我一直没回家,我平时也不给他打电话,不是我不想,是我不敢,我是他爸,却像个犯错的孩子。前些天他主动给我电话,说想我回家,说他想我。我记得听了他的电话,工地上浑身沾满灰尘的我,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无法自禁,我终于敢回家了。

我要回家过年,有他们的地方,才是我的家,这五年的拼搏中,我时刻在期盼着!这个春节,我们期盼着团圆,我们寄望着,一家人一起重新开始全新的生活。

回家的火车票特别难买,我排了几宿的队也没买到,最后我只能坐上了长途大巴,车上挤着满满的人,大巴走了很长时间。我想起来了,就在快到县城的盘山路上,大巴车出了意外,发生了事故。如果不是已经死去,现在我应该是在医院里。但为什么要把我放在这个无比黑暗的狭小空间里。

突然,有个声音传来,好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虚无缥缈,若隐若现。但是,那微弱的声音,叩击着我的耳膜,我听得出来,那是晓光的声音,他在喊爸爸!

04

十多天来,我天天流泪,爸爸一直没有醒来,他已经过了医生说的最佳恢复时间了,医生说,爸爸很大概率会成为植物人了,他将长期躺在床上。

我后悔为什么五年里没有主动找过他,我后悔那年偷偷去工地看他,却躲起来没有见他,我永远记着那个烟尘飞扬的工地上,那个烈日骄阳的工地上,那个浑身脏脏的、满头大汗的、挥着铁锹的、爱着我的爸爸。

我后悔那个电话为什么要等五年才打。在我鼓起勇气,给爸爸打了电话,喊他回家后。我知道我们家的春天要重新回来了,不成想,这个春天就像一阵风,我们家直接被吹进了隆冬。

我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跟爸爸说我没有记恨他,我听爷爷说过,爸爸一直不敢主动跟我联系,我知道我不再记恨他了,但是我却没有告诉他。

现在,我不能再哭了。哪怕爸爸真的成了植物人,我也要一直陪着他,有他的地方,我才有家。我要经常陪他说话,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有思想和意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听见我的声音。但是摸着他微凉的手,看着仪器上跳动着的绿色生命线,我知道他还在,在这人世间,陪着我,我并不孤单。也许爸爸正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只为陪我长大。

“爸爸,医生说,你可能很难能醒过来,照顾爷爷,看我长大,看我成家立业,你可能会一直躺在这里。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说的话,但是我会经常陪你说话,我不想你感觉孤单,我不想你放弃,我和爷爷会陪着你,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你的陪伴。”

“爸爸,你会原谅我的吧?原谅我当初的不懂事。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渐渐懂得了你的艰难。爸爸,你知道的,我现在在学校也趁着学习闲暇时间,做些勤工俭学的工作,而且我很快会毕业了,我不计划考研了,我会尽快工作,尽快挣钱。你放心,我成年了,这个家以后我来撑,但是我需要你陪着我。有你的地方,我的心才有家,背后有你,我才敢面对世界。”

我从被子下掏出爸爸的胳膊,他肌肉满满的胳膊,摸上去稍有些松弛。我用双手十指从上到下,来回地轻捏揉搓着他的胳膊,捏完一边又换另一边。

我闻到被子下有一些异味,在护工的指导下,我帮爸爸清理了排泄物。我用温暖的毛巾帮爸爸擦拭身体,并换上干燥干净的床单。强壮的爸爸,那个当年可以挥手打我的爸爸,如今躺在床上,任我翻动,我多想他能再挥起手打在我身上。

“爸爸,医生说,没有什么意外的情况下,两个月之后,咱们可以回家。我跟爷爷在家里照顾你。我只想说,我和爷爷需要你,有你才是家。”

05

我应该是已经回到家里了。

尽管我感觉自己依然被困在那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一点都不能动弹。但是我能微弱的听见老父亲和晓光经常跟我说话,他们帮我翻身,帮我处理排泄物,帮我擦拭身体,帮我揉捏搓拿。

他们抽了很多时间陪在我身边,有时陪我说话,有时我能听见好听的歌声,应该是录音机在唱吧,有时在好长一段沉寂后,我能隐约听到老父亲的呼噜声,那或许是半夜了,而我就睡在老父亲的身边。

这种感觉让我没那么孤单,但是尽管如此,我依然充满恐惧,一个人悬在半空中,无依无靠,黑暗充满四周,头顶那束遥远的光,永远触不可及,我不能动弹,我不能使劲,我完全不能自处。这样的状态,让我的精神濒临崩溃,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怕不怕死亡,但是现在这种无望的等待,一点点地蚕食着我的意志,我真的好想放弃了,我受不了这种持续茫然的恐惧。

我觉得,我应该成了老父亲和晓光的负担了,他们肯定也要去学习工作和忙活生计,他们辛劳之余,还得花费巨大的精力来照料我。我不知道四季变换,我不知道农忙农闲,我看不见老父亲的容颜,我看不见晓光现在有多壮,我只是一堆肉,一动不动地摊着。我不能这么拖累他们,我最好是放弃。

每当我这么想,我总能感受到晓光的声音,他除了给我讲他现在的情况,还经常跟我说,他需要我,哪怕我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他说,有我的地方,才是他的家,他的奋斗才有方向。他说,我不能让他没妈又没爸。他要求我陪着他,他要求我坚强。

我知道,这是孩子的真心话,在他成长的路上,我缺席了最重要的几年。我为自己曾经的浪荡追悔不已,我浪废了大好的时光,我带给孩子那么多深深的伤害。

人生啊,从来没有回头路。

我需要在放弃和坚持之间做一个选择。放弃了,我不知道会是什么,大概完全熄灭吧,那样也好,我觉得那会把我从现在这种充斥着满满的无助和恐惧中解脱出来。坚持着,我不知道,我还得在漫长无望的等待中呆多久,我不确信我的意志是否可以等到奇迹发生的那一天。

但坚持着,就像晓光说的,我还能给他一个心灵上的家。

我得坚持着,无论我自己多么恐惧,无论我需要忍受多少内心的煎熬,我都得坚持着。晓光虽然年龄上成年了,但他还是个孩子,他还需要心理上的依靠。我不曾作过一个称职的爸爸,现在我得努力做称职的事。

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坚持,陪着老父亲和晓光。

我愿意在恐惧中坚强地守望这个家。

06

从爸爸出事,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年,又是一个除夕日。

我把屋里和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贴上了春联,在木制院门贴上秦叔宝和尉迟恭的画像。我洗净切好年夜饭需要的各种食材。我垒好旺火堆,明天早上,当旺火堆熊熊火光燃起的时候,我会放一挂五千响的鞭炮,迎接新的一年。

春节是团圆的日子,尽管爸爸一直躺着,没有声音,没有笑容,一动不动。但这就是我家,我爱我的家,我爱爷爷和爸爸。

我已经参加工作了,我就在县城工作,工作的时候,我努力工作,我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喜欢和认可,我的工资收入还可以勉强支撑家里的开支。农忙的时候,我会帮着爷爷忙活一些地里的活计。我家的日子就这么平淡、艰难又暖暖地过着。

我把小方桌摆到炕上,我们开始了年夜饭,爸爸躺在桌子的一旁,他也是我们年夜饭桌上的一员。这是我们团圆的日子,我和爷爷都倒满了酒杯。

“光子,恨你爸么?”

“曾经恨,那年春节他打我的时候。”我看看身旁的爸爸,端起杯子,碰了一下爷爷酒杯的下沿,一口喝了半杯,满口香辣,酒香从鼻腔里返出,这酒真好,浓烈。

“但是,自从我上了大学,我就很快想通了。我觉得我能理解我爸了。大学时候,我去过我爸干活的工地。看着瘦瘦的他,戴一顶黄色的安全帽,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拼命地干活。连擦汗都是……都是胳膊在脸上抹。”我乘着浓烈的酒精刺激,说着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任凭眼泪在脸上纵横地流。

“爷,我对不起我爸,我想想那些年,我都没给过他几个笑脸。我不是好儿子!我要是那年在工地上跟他见面,我要是早些打电话喊他回家,我要是……”我泣不成声,我看见爷爷眼里闪着泪花。

爷爷也喝了小半口酒,连着往嘴里夹了四五粒花生米后,对我说:“傻光子,什么好儿子坏儿子,你是他儿子,他是你爸,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就像早些年,他无所事事,整日里游手好闲,眼高手低,我是真想揍他,但我没有恨过他,他是我儿子啊。”

“这两年爷是有点力不从心了,给他翻个身都觉着吃力。”爷爷扬起脖子喝光了杯中的酒,又伸手连续地夹了几个花生米,然后转头伸手捋捋爸爸的额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紧跟着干了自己的杯中酒,又给爷爷和我舔满杯子。

“爷,有我在。我现在干得不错,领导也挺看好我。” 我流着泪,笑着对爷爷说。

“嗯。”爷爷端起酒杯,我匆忙也端起来。我们一饮而尽。

扭头我看见爸爸的眼角流着如河的泪,枕头浸湿了一片。

窗外鞭炮声远近的响着,此起彼伏。小型的烟花射在半空,炸出一瞬间的光亮。

07

我悬停在狭小空间里,远方的那束光,依然微弱地亮着,却依然那么遥远。

我能感觉到,老父亲应该是渐渐地老了,他给我翻身需要花费的时间变长了。他跟我说的话,有些音我已经听不太懂,应该是有掉了牙了吧,或者是老父亲太累了。

晓光在单位工作得挺好,他跟单位的同事们相处融洽,他说虽然大家都说他在这个小地方屈了才了,但是他自己觉得这份工作让他觉得很充实,他每天都做具体的,踏踏实实的工作,每天都做有意义的事情,他的内心充盈而满足,他很有成就感。

晓光说年轻时,他曾经向往着去外面繁华的世界走走,接触更多样的人生,他曾经梦想着在某一个领域里取得卓越的成就,并曾经为这个梦想不懈努力,他要做给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瞧瞧,他也能成就了不起的事业,把那些人远远抛在背后,让他们仰望。

他说他现在懂了人生的意义,他非常享受现在这种看似平淡的生活,能跟爱的人日复一日的重复着那些琐碎的日常。他说那些瞧不起他的论调,对他来讲都是过眼云烟,无足轻重。他说他现在每天工作之余,也在坚持学习,坚持看书。

我很欣慰,我的儿子虽然平凡,却长成了真正的男人。

昨天晓光带女朋友回家。女孩子没说什么话。但是从晓光的话语中,我听得出,他很开心,他很认真,他很爱那个女孩,他长成了一棵大树。

昨天我的眼角流泪了,晓光应该会知道我那是开心的泪。

我得做个决定了,我觉得现在可以离开了。老父亲可以轻松地安享晚年,晓光可以建立很温馨的家庭。我知道,在他们房间的某个角落,会有我的照片,于我于他们,已经足够了。这一世,我们是家人,我们深爱过。

也许在支撑生命的所有因素中,意志力是最重要的。当我决定放弃,我能感觉到我所想的,很快就能到来。

我想跟老父亲说,对不起,我很幸运这一世做了他的儿子;我想给晓光说,亲爱的儿子,谢谢你,祝福你。我跟他们说有时候分别无需悲伤,有时候同行不必陪伴。我想说,请相信,在你们未来的人生路上,我会在天堂默默守望,与你们一路同行。

弥留之际,我仿佛又看到我小时候骑在老父亲脖子上的样子,调皮又快乐。

弥留之际,我仿佛看见英俊强壮的晓光,脖子上驮着他儿子,身旁紧跟他的妻子,他们漫步在晨起或黄昏,开满鲜花的河畔。

我不知道在这黑暗中被囚禁了几年,我只觉得,假如没有这几年的时光,我的人生除了浪荡和辛劳,将再无其他。我觉得这几年让我的人生变得丰满,我遗憾我的一生这样度过,我也欣慰我终于和家人一起在深爱中彼此守望。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欣慰我不是一堆躺着的肉,我有一个完整的灵魂。

08

今年,爸爸还是离开了,平静安详。

爸爸一直没有醒来,一直没有跟爷爷和我说过话,但他会流泪,在伤心的时候,在开心的时候。也许他早醒了,我相信我们说的话,他都能听得到。

在外人的眼里,是爷爷和我在日复一日、不辞辛劳地照顾爸爸。只有我知道,是爸爸在一直坚持着陪我长大。我不知道他那样坚持五年,会需要仍受多少煎熬,我难以想象,假如是我那样躺着,我的精神也许早已崩溃。

爸爸离开了,我们很伤心,却也不是特别地痛。爷爷说:“也许你爸是放松身体去了,咱们也该让他自己享享福了。这几年,他可能也挺难熬的。”我相信爸爸能留下这五年,是他一直选择在坚持,因为我们需要,我相信爸爸的离开,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也许因为爷爷老了,也许因为他觉得我已长大。无论如何,我相信,爸爸的选择,都是因为爱。

回望这几年,工作生活中所有的心事和遭遇,所有地收获和成长,我都会跟他讲。我跟爸爸好像打破了束缚着我们的桎梏,畅所欲言,我遗憾我们只能这样子表达爱,我也幸运我们能彼此感受爱。我有时累了就伏在他旁边入睡。那是家的感觉,那是依靠的感觉。

我在工作中也会遇到困难的事情,也会遇到挫折和压力,但是每当那个时候,我都会想起在坚持着的爸爸,相对于他的困境,我所有的那些难处甚至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爸爸不动,不说话,他只躺在那里,就教会了我坚强。

我经常单曲循环林志炫的《离人》,“离人挥霍着眼泪,回避还在眼前的离别,你不敢想明天,我不肯说再见,有人说一次告别,天上就会有颗星又熄灭”。我相信爸爸化成了一颗星星,在向着我永恒地守望。

今年,我结婚了。这是我人生又一件重大的事情,我从此成为一家之主,生命里增加了一个深爱的人,并且我也被她深爱着。我媳妇,爸爸也见过,虽然她没有跟爸爸说多少话,但是我看到爸爸眼角的泪水,我知道那是开心的眼泪。

爸爸走后的第一个春节,也是我成家后的第一个春节。

我依然早早地打扫干净屋子和院子,在贴满瓷砖的院门墙上贴好对联,在漆得油黑发亮的铁制大门上贴好门神,精心垒好大大的旺火堆。媳妇洗菜,我切肉,我们准备做一大桌丰盛的年夜饭,今年的年夜饭由我来掌勺。

在爷爷屋的炕上,我摆上小方桌,媳妇摆上碗筷和酒杯,我们三个人围坐着,说笑着。爷爷和我喝酒,媳妇喝饮料。

白炽灯泡散发着明亮热烈的光,电视里的春晚正播放着喜庆的歌舞。

村里的鞭炮声远近地响着,此起彼伏。我拉开窗帘,窗外的天空中,腾空的小烟花炸出闪亮的烟火,一个接一个,明暗忽现,光辉夺目,精彩纷呈。

我转头看向爷爷屋墙上挂着的爸爸像,我看到,他也在微笑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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