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盘古的研究,我已经不厌其烦地写了很多,在此之前得出的观点:“盘古”传说起源于南方地区,是苗瑶等民族中某些支系的祖神,后来渐渐演化成汉族文献中的盘古形象。
然而,苗瑶民族中盘古的事迹和人设,与汉族文献中盘古的传说是不相符的。
在苗瑶民族的传说和记载当中,盘古是一位祖神的形象,还有一部分与洪水有着密切关联,其故事情节和苗瑶故事中的伏羲、女娲有重叠,是一个救世主的形象。
但是在汉族文献当中,盘古的故事主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开天辟地,另一部分是化育万物,这与苗瑶民族中的盘古形象并没有相同之处,也不存在相互演化的痕迹。
那么,如果我们说汉族文献中的盘古,完全来自于苗瑶民族的盘古传说,这个是很没有说服力的。
相反,持“印度说”的学者认为盘古起源于梵天,传说中的梵天是存在开辟与化生这两部分的,这是研究盘古没有办法绕过去的现象。
所以,持“印度说”的学者认为,我们的盘古故事是从印度的梵天学来的。我觉得这是证据不足的,汉族古籍中盘古事迹的出现,目的性是非常明确的,是为了解释人文观念中的世界起源问题和古帝谱系问题。
最早记载盘古事迹的是三国时期的徐整,见其著作《三五历纪》,这本书现在早就失传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宋代李昉等人编纂的《太平御览》中引用的片段,原文摘录如下: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 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遍览秦汉之前的古籍,发现这其中提到的概念和思想,都是我国传统文化中最底层的东西。
古代文化思想最核心最底层的东西,用《黄帝内经》中的八个字可以概括,叫作“和于术数,法于阴阳”。所谓“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就是术数,这些观念都是从河图、洛书中推演来的,其成型则是在八卦和周易,这一点赵国华先生已经推导出来了。
关于术数,在与道家思想相关的文献中有大量的体现,《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就是所谓的“起于一,立于三”,和《三五历纪》关于盘古的那段术数记载是一致同源的。
术数的影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根深蒂固的,古代产生的很多概念和成语都是从这个观念出来的,比如三才三光、三皇五帝、五色五音、五行七曜、一言九鼎......数不胜数。
至于盘古生“万八千岁”后开天辟地,又“万八千岁”盘古极长,“天去地九万里”等,在后来道教的典籍里面常见到类似的说法,两者之间很明显是同源的。
关于阴阳就更不必说了,传统文化中关于阴阳的体现和应用更是随处可见,俯拾皆是,《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里我就不必再举例子了。《三五历纪》说,天地开辟以后,阳清者上升为天,阴浊者下沉为地,这同样也是阴阳学说中最基础的概念,这个概念在很多领域当中是相通的。
比如在传统中医理论当中,人体的脾胃当中含有中气,中气左旋上升为阳,走肝和心;中气右旋降为阴,走肺和肾。
术数和阴阳,是古代传统文化发展的两根重要支柱,越近古的人对它们越笃信,受它们的影响也越深刻。在这两种观念的基础上,建立起了我们中国三千多年的文化历史大厦,对于很多传统的观念和成语,我们现在的大多数人已经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了。
但是总而言之,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民族固有的东西,而《三五历纪》中盘古的记载中所体现的也正是这些观念,可见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只不过,《三五历纪》把阴阳和术数的起源归于盘古之时,这与古代文献中的记载是不一致的。许慎注《淮南子》说:“黄帝古天神,所造人时,化生阴阳”,而河图洛书的出现和推演,传说中最初也在伏羲和黄帝之时,但是徐整等人把这些观念都转移到了盘古之时。
这个是非常容易理解的,术数和阴阳,自古以来就搞不清楚到底起源于何时,古代文人 认为这种神奇的东西只有传说中的圣人才能创造出来,或者说是天帝创造出来的,所以就把二者的起源推入杳冥。
在汉末三国时期以前,中国人印象中的最古的帝王是伏羲、黄帝,所以这两个概念就被安到他们的头上。到徐整们试图整理三皇五帝以前的古帝世系时,盘古被拿来变成了开天辟地第一人,那么阴阳和术数的起源就顺势挪到了他的身上,这也是很正常的。
关于盘古传说的另一部分,就是死后化生万物,见《五运历年纪》和《述异记》,前者据说也是徐整所著,后者则是南北朝时期的任昉所著,可见其出现的时代不会早于“开辟”之说。
“元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绎史》卷一 引《五运历年纪》)
化生说,在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中,也是常见的桥段,仅是一本《山海经》中就随处可见。
比如,夸父逐日的过程中“弃其杖,化为邓林”,民间传说夸父死后身体变成了夸父山;又说,“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和夸父化生的记载类似;又说帝女死后,名曰女尸,化生为瑶草......
《山海经》中还记载了一位烛龙,说他“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有学者认为他就是盘古的原型,因为两者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
事实上,盘古化生的神话与开辟的神话是一致的,它们很明显是被创作出来的,它所体现出来的是一种原始状态的哲学与世界观,而不是事实。
他被创作出来的目的,如我们前面所说的一样,是一种对祖先和世界推源的结果。中国人讲求“天人合一”,祖先的推源和世界的推源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古人讲究天命和统系,认为这些东西是代代相传的,那么最早是从哪位帝王传起的呢?
自有“天命”之说以来,这个问题就是悬在智识阶层头顶上的一个巨大的问号,传说中的伏羲、黄帝、神农,从他们的事迹来看显然还不是最古的帝王,所以后来徐整们就把被南方民族视为始祖的盘古搬了出来,把他安在了创世神的位置上,把一切最原始的文化因素也安在了他的身上。
当然,现在北方也有一些地方,有笃信和祭祀盘古的风俗,比如河南的泌阳县和桐柏县,这或许是南北文化融合的结果。不要忘了,在传说中的炎黄时期,还有一位活跃在山东、江苏、河南一代的蚩尤,曾经和中原民族大打出手,战败后有一部分和炎黄民族融合。
而蚩尤正是现在苗瑶等民族的先祖,盘古也正是苗瑶等民族的祖神。当然,这一点还有待证实。
最后,我们就可以补充一下以往对盘古研究的观点。汉族文献中的盘古形象,是一个新瓶装旧酒的产物,框架借用的是南方苗瑶民族传说中的祖神盘古,而具体的内容则完全是汉族文化中最传统的东西。
参考资料:
叶庆兵:《盘古神话的本土文化渊源》(“国哲”收录)
赵国华:《生殖文化崇拜》
黄元御:《四圣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