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芸芸众生
痴嗔恩怨
——彭斋
【一】
成婚那日，送走满堂宾客，新郎第一次见到今后要陪他共度余生之人。
瘦瘦小小，模样并不出众。
自父母将阮宁赶走后，他便绝了男女之爱，娶谁都一样。
可没想到，这么个其貌不扬的丫头，说起话来不输男儿。
“你不是柳崇月，我也不是邹如慧，以后携手并进，夺回自己想要的如何？”
说实话，被人揭穿身份，他并不惊讶。
毕竟他柳崇山同那个众星捧月的嫡长兄不同，除了外貌有几分相似，学识修养无一能及，就连叛逆也赶不上。
为了个男人离家出走，险些令整个家族蒙羞。
他做不到。
让他惊讶的，是新娘后面那句。
携手并进，夺回自己想要的。
他还有机会找回阮宁么？
还没等他发问，新娘再次开口，将自己的姓名身世所愿一一道来。
邹如安，和他一样是个庶出。
因嫡姐邹如慧同外来的洋先生私奔，被迫李代桃僵。
外头看来，这桩婚事实乃天作之合。
柳邹联姻，其后在整个平城还有哪家能抗衡？
于柳邹两家而言，用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子/女，换得如此实力的亲家，自然也是再好不过的买卖。
可从没有人，问过他们愿不愿意，从此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和一个不爱的人共度一生。
【二】
邹如安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大胆。
既然外人都认定他们是正主，柳邹两家迫于彼此的势力必然不敢轻易否认，他们索性顺水推舟，假装傀儡，实则将两家产业徐徐图之。
柳崇山心里只有阮宁，只要他将来能为一家之主，休谁纳谁岂非易如反掌？
不得不承认，邹如安的算盘打得很好，一桩一件将网铺得极大。
可他不是柳崇月，自小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做事只凭自己心意，听得三两句甜言蜜语便被拐跑了。
“不怕我揭发你？”
邹如安起身到桌前自顾自斟茶，一饮而尽，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
“你那嫡长兄的心上人，那个叫裴清明的读书人，半年前因家乡遭匪，不小心没了。”
这事，想来柳崇月也不知道，不然就不会在大婚前偷偷跑了。
“那又如何？”
“若你告发我，柳家只会觉得你为了阮宁胡言乱语。为了家族颜面，你猜会不会再有一次意外？”
柳崇山知道柳家的手段。
他那个从未谋面的母亲，就惨败在这样的手段之下，临死不得善终。
可他同时也嫉妒柳崇月，不过想借这个机会看看，他们会如何对待这个一直以来的骄傲。
没想到，做得这般干净利落。
看来，柳崇月过不了多久也该回来了吧。
“既如此，他也快回来了。”
“哦，是么？且等着看吧，那么个痴情种，自以为情深意重，又不可能知道真相，定是会守在裴清明的故乡，孤独终老。”
柳崇山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可怕极了。
他甚至想，若邹如安是个男儿，怕是封王拜相她也敢去拼一拼。
可惜却是女儿身。
【三】
事实证明，邹如安说对了。
二人成婚没多久，邹如安知道邹家碍于利益不敢拆穿她，借着柳家少夫人与邹家嫡女的双重幌子，制造了几起意外，离间了柳老爷与嫡次子的父子之情，将柳崇山推了出去，却假意暗示是邹家想提携女婿，让柳家逐渐开始关注这个从不显山露水的庶子。
柳崇山在生意场上的风生水起，自然逃不开邹家人的眼。
生意人，岂有嗅到甜头却撒手之理？
一来二去，两家人对邹如安和柳崇山的身份深信不疑，都想利用这个误会从中捞点好处。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
柳老爷突然生了场大病。
生意场上之事，由柳崇山代理，家里的事，则由邹如安协同柳老太太打理。
至于柳家不成器的太太，至今还沉浸在失去嫡子踪迹的痛苦中，根本发现不了家里的改变。
柳老爷的病不大不小，病的时机又很巧妙。
但众人并不知道邹如安和柳崇山的打算，自然不会往他们身上想。
倒是邹如安，柳老爷病的第一天，就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柳崇山。
起初柳崇山以为，她是想趁这次机会收揽柳家大权，可很快柳老爷病愈后，邹如安却让他赶紧把实权交回柳老爷。
如此折腾，到底为了什么？
没过多久，当柳老爷宣布柳家产业将由柳崇山正式接任时，他终于知道了。
邹如安最终想要的，是柳老爷对他们夫妻二人百分百的信任。
此后她又兵行险着，说服柳崇山与她同房，生下一个孩子交给柳老太太，赢得内宅主人的信任。
他们成真夫妻的那夜，漫长却又夹杂着微甜的苦涩。
不过三年，柳家上上下下都早已不知不觉以柳崇山夫妇为中心，听之任之。
柳崇月真的不曾回来，而大家似乎都已经忘了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
这时候，柳崇山也才渐渐看懂邹如安这个人。
“夫君，快了，等我做完最后这件事，你就可以接阮宁回来。”
这几年，他们已经习惯同床共枕。
最开始是担心有耳目，后来发现邹如安睡觉很不安稳，稍有动静便会惊醒，可有柳崇山陪着时，又能睡一个好觉。
邹如安不知道的是，她同样能给柳崇山安全感。
至少每个相伴而眠的日子，他才不会做噩梦，想到那个肚子被人剖开、肠子都流出来的生母。
邹如安伺候着柳崇山更衣，两人躺在同一床被子里。
柳崇山知道妻子信事来时总会疼痛难捱，在被窝里小心翼翼为她揉着肚子。
邹如安突然抱住他，凑到耳畔低声道。
柳崇山有一刻失了神。
大概是同她有了孩子开始，他已经不再时时挂念阮宁，反而满心想着邹如安有没有好好的，是不是又忘记吃饭……
更多的，是希望柳崇月和邹如慧永远别回来。
他突然觉得，只要能每天看到邹如安，哪怕顶着一个他不喜欢的身份，也挺好的。
如今听邹如安突然提起阮宁，他才发现自己似乎都快记不得阮宁的模样。
他没有回答。
邹如安也停顿了许久，再开口有些磕磕绊绊：“嗯，若，若你是想给她一个名分……可，可能还要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休我。”
柳崇山陷入了更为深远的沉默。
第一次，他发现自己并不期待那一刻的到来。
【四】
可命运总不让他如愿。
邹如慧回来了。
从小被娇生惯养的千金，偶然间被英俊的洋先生诱骗私奔。
没多久，洋人骗子花光了她带的银两，便怂恿她回家。
邹如慧够蠢，真信了。
大张旗鼓回家想请求父亲原谅，被家法伺候，后发现自己一直瞧不上的庶妹鸠占鹊巢……
新仇旧恨，誓要将整个平城闹得天翻地覆。
刚解了禁足令，就领着家里的仆人杀到柳家宅子。
柳仆不好得罪少夫人的庶妹，赶紧偷偷派人去请大少爷。
柳崇山转念一想，请父亲同行。
回去的路上，不着痕迹提及邹家主君如何宠妾灭妻，如何骄纵庶女，最后引得庶女同洋人私奔，险些坏了嫡姐姻缘。
同时暗示，柳邹二家合作甚密，切不可因小失大。
柳老爷何等聪明人，深知擒贼先擒王之理。
行至一半，让柳崇山先送封口信给岳丈。
内容言简意赅，却足以让邹家主君警醒。
“庶女无德，恐误大事。”
柳崇山怎么可能只说这一句？
在邹家主君错愕的表情中，他进一步暗示：
“父亲还说，慧儿既为我柳家诞下嫡长孙，若受了什么委屈，自然有柳家撑腰。还望岳丈莫被奸人蒙骗，毁了柳邹两家的大好姻缘。”
于是一场风波，就这样被扼杀在生意人的手段里。
没过几日，邹家庶女因旧疾复发不治身亡的消息，传进了柳家的深宅大院。
邹如安自称染疾，闭门谢客。
柳崇山听到消息，料理完事务，第一时间就赶回了家。
进了屋，见妻子躺在里侧，脱了外衫就睡在外侧，从身后抱住了她。
“她死了，你怎么反倒不开心了？”
只觉得怀里的妻子微微颤抖，用故作轻松的语气笑道：
“夫君可知，那日她在我们院里大吵大闹，说要毁了我一辈子。”
“你惯是个清醒的，怎会信她的胡言乱语。”
“是啊，我当时回她：我的人生，谁也毁不掉。”
柳崇山忘了回答。
他只以为妻子是个心机深城府重的人，却没想到还这般孤傲。
可叹是个女儿家，便是有再大的本事，平日里也只能通过他这个男人来施展自己的拳脚。
“说起来，邹家快完了。你，也能很快与我离婚，迎娶阮宁。”
柳崇山多希望妻子说这话时，能带着些许委屈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可她一如往常，平静地说着一件似乎与自己并不相关的事情。
他没来由发起了火。
双手环过她的腰，越抱越紧，像是要把她的腰给勒断。
她吃痛闷哼了一声。
“你我连孩子都有了，难道你对我就没半点情谊？”
还好柳崇山素来疼惜邹如安，尽管是这样愤怒的情况下，也只是做了上述举动，然后抱着她不愿松开。
邹如安想翻身都没法，末了只能叹口气：“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越发孩子气？大婚那晚，我们盟了誓，我要邹家家破人亡，你要迎娶阮宁入门。如今，”她突然停顿了，然后苦笑着继续说：“如今我心愿将成，你在柳家的位置无人能及，等过些时日，寻个由头休了我便是。”
柳崇山哑然。
事到如今，他要怎么开口，说自己不想要阮宁了，只想同邹如安好好的、平平淡淡过这辈子？
要是真这么说，她怕是会打从心眼里瞧不起自己，觉得男人都是见异思迁的动物。
“你以后，想怎么办？”
邹如安一直背对着柳崇山，看不清她的神色，听声音，倒是很轻松。
“我会带着这些年赚的钱，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有时候柳崇山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成长环境，能让一个女人变得如此理智冷漠，几年的过往，仿佛在她眼里什么都算不上。
那他们的孩子呢？
“那广儿呢？”
“广儿有奶奶照顾，我自然放心。以后你同阮宁若是有了孩子，就请把广儿送得远远的。既碍不着你们的眼，又能让广儿不再被深宅大院里的手段所扰。
这个女人，连他们之间仅有的一点联系也要撇得干干净净。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柳崇山知道邹如安的性子，见她主意已定，怕是不多日就要准备离开，此时若不争取，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邹如安轻轻笑了，转过身来，在夫君唇上一吻：“恰恰相反，我舍不得你。”
柳崇山以为迎来了希望。
邹如安已经起身。
“可是夫君，昔日我既答应让你如愿以偿，如今又怎么舍得让你为难。”
这是邹如安第一次对柳崇山说这么柔情的话。
【五】
第二天，柳崇山要出趟远门，邹如安去送他。
“待你回来，佳人在怀。”
柳崇山假意没听见，呆楞楞站了片刻，最后将手中的汤婆子塞进妻子手里，为她系好斗篷，转身离去。
三日后归来，天翻地覆。
柳仆撞见少奶奶去柴房同小厮幽会，在逃避追捕的过程中，不幸坠江，尸骨无存。
世人皆知，邹家嫡女不善水，如今投江自然死路一条。
邹家一连失去两个女儿，还都是这样的坏名声，对生意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柳家在这时候雪上加霜，用强硬手段吞并了邹家大部分产业。
世人皆道柳大少此举，旨在报复，谁让邹家女儿给他戴了这么大顶绿帽。
柳崇山听了传闻，冷笑着命人封了邹宅。
确实，是报复呢。
又过月余，平城突然起传闻，说柳家大少爷原本同阮家小姐情投意合，然而被邹家设计，被迫娶了邹如慧，使得有情人分离，一时惋惜声四起。
郎才女貌，加上阮家近来不知为何突然势起，二人的事也就这么顺理成章。
之后的下聘、过彩礼等事宜，都被人安排得妥妥当当。
柳崇山自然知道是谁早就安排好的。
既为她愿，他从了便是。
大婚那日，他掀开新娘的盖头。
那张楚楚动人的容颜，确实是曾经魂牵梦萦的心上人阮宁。
可是为什么，他却怀念起那晚见到的，最多算得上清秀的那张脸。
如今迎娶阮宁，却是因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
而这两个女人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邹如安何其残忍，偷走他的心，转身走得潇洒干净。
此后。
他真的要守着一个不爱的人。
顶着这个讨厌的身份。
了却残生。
关于故事里的人，他们的故事在这里：
柳崇月为爱离家，却只能生离死别
《你有没有，见过裴清明？
《又是清明雨上》
被小厮救下的逃跑士兵原来是个江湖骗子，
却被人记了一辈子
《我欠70岁的老许一个故事》
《许君一诺，长安一世》
所以很明显
按壮士的套路来说
这个故事还会有一个角度
下周见
原创首发：彭斋
作者：彭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