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靠情欲存在、繁衍和发展 的,也是因情欲而破坏、扼杀甚至毁灭的。福由此,祸也因此;善由此,恶也由此。
因此,“情、欲”二字始终为东哲西哲关注的焦点和争论不休的哲学命题。两宋的理学陷入禁欲”歧义,至其极,无以复加。
理学开宗周敦颐在《通书》中有段简明扼要的文字:
圣可学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请闻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 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几乎!
濂溪先生这里讲的是“无欲”。涉及到五个理学概念范畴:(极)动、静、公、明。特别提到“太极”是“无欲”这个最高概念,可见先生对“人欲”之思辨何其重视又何等深邃!
朱熹注 “此章之指,最为要切。然其辞义明白,不烦训解。学者能深玩而力行之,则有以知无极之真,两仪四象之本,皆不外乎此心,而日用间自无别用力矣。”
朱熹又说:
“吾人所学吃紧着力处,正天理人欲相去之间。”《陆集》507页)
这样,就为后来理学家“情欲之辨”开了门。用不着抄录诸家絮絮不休的理学语言;但,程颐(伊川)先生却是个走得最远、影响最深的人物。他学《通书》时说:“一者,无欲。一便是无欲。今试看无欲之时,心岂不一?”“这是分明底一,不是鹘突(同“糊涂”)底一”“此章之言,甚为紧切,学者不可不知。”(同上注)后来,进行理论阐发,又说:“观物理,于察之理明,则无往而不识矣。”“人心惟危,道心惟 微。心,道之所在;微,道之体也。”后来,有人问可否与寡妇
结婚?伊川先生就杀气腾腾地说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这样一句扼杀人情,无视人性的独断语,为封建统治者利用,贻害中国七八百年,尤其是妇女贞洁牌坊后面的累累白骨,惨不忍睹,罪莫大焉。为此,后来学者戴震(东原)说他“以理杀人”,主要指此。连研究中国理学的日本学者荻生徂徕先生都说:“肃杀之气充塞宇宙”。
再值得注意的是《礼记乐记篇》一段重要文字: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礼记注疏)卷十七)
这里提出“人化物”、“灭天理”两个概念。穷人欲”便“天理灭矣”。因此宋儒就此反动地提出一个:“存天理,灭人欲”的杀气腾腾的口号!
“人欲”能灭吗?灭了就没有世界;“人情”又能灭吗?灭了就不成世界。这本是常识。为何两宋一些“希圣希贤”的儒者先哲们为了“皇极”需要,就闭着眼睛说瞎话,连人的一般常识都忘记了呢?只能说是可耻的“帮闲”,要不就是政治上无奈的“教条主义”。再说,圣人就真“无欲”吗?孔圣人同样是有欲的。不说那“食不厌精”、“席不正不坐”,只说个“子见南子”。我们虽不能断定美貌而又名声不好的卫灵公夫人南子和孔丘有什么勾搭,但是,当学生子路对先生此事很不高兴的时候,孔圣人急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情,以至赌咒罚誓“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那种尴尬局促相,表明老夫子内心深处人性的显露,至少是欣赏南子饱餐美色的。没有冤枉“圣人”吧?“圣人”也是人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性之“一”,讳谈或不承论它是存在的,是谓“伪”。人性是为“同心说”底,岂可无视其一?又岂可以“物化”为罪名加以否定?另外,“无欲”则学到了“圣人”吗?这是谬戾骗人的鬼话。那些两宋间道貌岸然的理学家,在肃杀地念念有词“无欲”的时候,他们却是酒醉饭饱,妻妾成行的了。
以上,并非“闲话”。现在,回过头来说说陆九渊。
在两宋肃杀的理学气氛中,陆九渊从自己“心学”出发,做刀锯鼎镬的学问,以大无畏的理论勇气,站出来从根本上抨击之。
他说:
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此其原盖出于老氏。《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而后好恶形焉。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天理人欲之言盖出于此。《乐记之言亦根于老氏。且如专言静是天性,则动独不是天性耶?《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2)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圣,非危乎?无声无臭,无形无体,非微乎?因言《庄子》云:,每“渺乎小哉!以属诸人;警(do)乎大哉!独游于天。”又曰“天道之与人道也相远矣。”是分明裂天人而为二也。”(《陆集》395—396页)
这是陆子多次说过的话。庄重的理论思维,掷地有声的语言,是“心学纲领宣言”的补充。用历史大文化还原的视觉,以“天人合的中国哲理来度之,也是逻辑性极强的至理名言,在当时的爆炸价值则毋容赘言了。珍仿宋版《文子缵义线装书(四部备要·子部)卷一《道原》第四页写道:“老子曰:夫事生者,应变而动,变生于时…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而应智之动也。智与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智出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古人将此段道教的思想写进了《礼记乐记篇》,特别是“动静”两句及“天理灭矣”的重要结论,完全照搬。博学而又深思的陆九渊准确地抓住要害,以儒家“天人合一”的理论,灵活地合乎儒家逻辑的“动静合一观”,并指出原出《老子》(异端),击中肯綮。(书》经上的“人心、道心”两句,则指责“解者”非是(解者指程颐及南宋理学诸家)。“罔念作狂,克念作圣”亦出自《尚书·多方》:“惟圣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即:明哲的人不思考就会变成无知,无知的人能够思考就能变成明哲(周书除“天命”思想外,此两句早有圣凡情欲的辩证观)。这“罔念”不是人心危险吗?“道”是无声无臭(指气味)无形无体的,不是很微茫么?下面是驳斥庄周近似“人心道心”裂天人为的错误思维的,也是颇有力的。陆子的抽绎,既有敏锐独到的创见又具缜密的逻辑,其中精彩的一箭三雕,给“存天理,灭人欲”以致命击,从根基上动摇了两宋正统理学。今人从历史视角来看,只要不是被见,其“心学”批判锋芒,功不可没!
陆九渊完全赞同孔子在《礼记》中提到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也完全同意告子说的“食色性也”。他是承认人性中的“七情六欲”高标独帜地反对“灭人欲”的。通观陆子的“心学”词典,从未有“灭人欲”三字(后代个别研究者,乱加“灭”字,是极端不负责的侮人行为)。他只是说:“去人欲”、“去人病”、“心害”、“心病”、“物欲”、“物蔽”、“病痛”、“人之通病”等,谨慎地思辨“天理、人欲”,合理地进行“义利公私”之辨。他也重视“人欲蔽心”之害,倡言“去人欲”的存养工夫。但决不粗暴肃杀地断一个“恶”,说一个“善”,更不笼统取消一个“情”,只是疏导引发,许人改过,近乎人情,合乎天理,使人振奋。这是“心学底”逻辑的必果,平民哲学的必然,“圣凡同”的必要。
他说:
吾于人情研究得到。或曰,察见渊中鱼不祥。然吾非苛察之谓,研究得到,有扶持之方耳。(《陆集》405页) 人情递之则难,顺之则易。凡损抑其过,必逆乎情,故先难;既损抑以归于善,则顺乎本心,故后易。(《陆集417页)
须知人情之无常,方料理得人。(陆集415页)
对于人性的病,他也有中肯的点破:
人莫不有夸示己能之心。
人莫不有好进之心。
人皆恶人言之短。
大概人之通病,在于居茅茨则慕栋宇,衣敝衣则慕华好食粗则慕甘肥,此乃是世人之通病。(陆集》404页)
他认为学者之病多在“胜心”;又从反面指出世人的惰性:人之质性有贤、善者,多病于庸。(《陆集41页)
多从血脉上感化,如此亲近,谁听了都感到竣切。陆九渊在当时理学的罗网中,是踽踽独行的。他激励奋迅,决破罗网,不愧时代的大德;他究乎人情,近乎平民,不愧一位善搭“心桥”的大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