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一场削吴引起的风波

那一年,不到三十岁的晁错被汉文帝选为太子家令,辅佐太子刘启。这对于一个有抱负的年轻人来说,是个祸福并存的机遇。

好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能成为太子身边的红人,就几乎已经预定了下一届朝堂上的要位。

而坏处是,太子能不能顺利即位,一向都是个很大的问题。史上失去父皇宠爱的长子并不鲜见,在和其他皇子的权斗中失败被废的也常有,即便太子老老实实,一帆风顺,也有可能父皇身体健康,皇位一做就是数十年,只能眼巴巴看着直到自己须发皆白。而太子身边的家臣自然也只能陪着一起苦等,看谁先熬死谁。

从这点来说,晁错的运气算是不错的。文帝只活到四十七岁,而且后宫生活比较简单,除了窦皇后所生的四男二女,并无其他子嗣。文帝即位后很快确立了太子刘启的地位,也无争立互斗。

特别是晁错通过几次对策,在文帝面前脱颖而出。他的建议,对形势的分析极其精准,提出的措施也务实合理。然而一生谨慎的文帝只是选择性的先采用了一部分。不采用的并非不能用,只是有意留待接班人来施行。

可想而知,文帝临终前能推荐周亚夫给太子刘启,让他紧急时托以重任,未必不会叮嘱太子也好好任用晁错,相时而动。

刘启即位,是为景帝,立刻提拔晁错为內史,相当于长安市的市长。所以晁错的上位,既出自景帝的信任,也可能包含着文帝的嘱托。

內史需要实际治理一方之政,或许景帝也希望通过这一任免,来看看晁错的实际能力。

当时,晁错经常私下求见景帝,呈上自己的改革措施。在文帝朝,晁错曾建议修改法律,文帝并没有采纳。此时,景帝给了他极大的便利,因此“法令多所更定”。

虽未明说,这实际上就是晁错主导、景帝默许下的一次变法。大凡变法,总要削减一部分保守派,或是既得利益者的权益。更何况,此时刚刚从文帝朝的谨慎环境中过来,思静者居多。因此,朝中几乎人人都不喜欢这位大张旗鼓、标新立异的天子宠臣。

丞相申屠嘉作为政府首脑、众望所归,决定亲自对晁错发起一击。

恰好他听说晁错为了从內史府出入方便,在南面凿墙新开了一扇门,而穿的这面恰是刘邦父亲的太上皇庙墙。申屠嘉本就耿直刚强,先前责罚文帝弄臣邓通时就可见一斑。他打算以这条罪状,上奏景帝治晁错死罪。

这个计划不慎走漏了风声,晁错得以预先到景帝处解释求情。第二日,申屠嘉上朝奏事,直言晁错穿凿祖宗庙,有大逆不道之行,依律当斩。

景帝早有准备,道:“內史所穿的并非庙墙,而是庙外空地上的外墙,而且是朕吩咐其为此,內史无罪。”

申屠嘉回到家中,后悔没有先斩后奏,越想越气,竟发病不起,很快去世。

丞相一死,按照汉初惯例,由政府二把手御史大夫陶青顶替上位,景帝干脆直接把晁错补为御史大夫,几乎就等于向所有人宣告,他将是下一位丞相。晁错的地位和权势经此一击,反而愈盛,更无人敢挑战。


宠任无比的晁错,开始施展自己的抱负,为虚弱的帝国诊脉治病。

他所瞄准的第一个问题,仍然是诸侯王坐大,实力过强的弊端。

匈奴是外患,诸侯王则是内忧。

这个内忧,是高帝刘邦建国遗留下来的后遗症。高帝时期,全国57郡,诸侯王占42郡,汉朝廷只拥有15郡。从位置上看,战国时秦函谷关外六国之地,几乎全分封给诸侯王了。看到这样的统计数据对比,才能理解为何吕后、文帝都在打诸侯王的主意,认为这是首要的问题。

文帝后期,逐渐开始使用贾谊建议的“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策略,当一名诸侯王死后,把他封国拆分,分封给王的所有儿子,以此瓦解了齐、淮南等国的实力。

景帝即位第二年,又割其他诸侯之地,大封自己的六名儿子为王。

至此,诸侯王格局已经从刘邦时期的10国,变成了22国。

这22国,又大约可以按亲疏关系,分为三类。

第一类最亲,是儿系国。也即景帝自己儿子为王者,一共6个。

第二类较亲,是父系国。也即文帝子孙,一共只有2个,包括景帝的亲弟弟梁王刘武,景帝的亲侄子代王刘登。

第三类则最疏,是祖系的。也即刘邦除文帝系的其他子孙,共计14个。

实际上,最后七国之乱的参与者,均出自祖系,可见亲疏关系确实在诸侯王和汉朝廷之间起着重要的作用。

晁错认为,仅仅“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是远远不够的,还应该用尽一切办法侵削他们的地位、权力和领土,恩威并施,加快收割。

比如胶西王刘卬因为查出在卖爵时有不法行为,被汉朝廷没收六县。赵王刘遂因事,被没收常山郡,楚王刘戊为薄太后守丧时有奸情,被没收东海郡。

特别是吴国,是晁错的主要攻击对象。在文帝时,他就多次上书建议削减吴国的封地,文帝迟迟不肯动手。

此时,晁错极力向景帝陈说削吴的紧迫性和必要性。他说:无论削不削,吴国是必反的了。趁其没有防备、没有计划时提早下手,当断则断,才能避免大祸临头。

“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资治通鉴 卷十六 汉纪八》

晁错言之凿凿,平时十分听信他的景帝却谨慎了起来。因为他和吴国之间,有一些特殊的纠葛,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吴国对他有一段宿仇。凡是涉及对待吴国的处置,他都不免要多思量几分。

这段宿仇发生在他年少尚任太子时期。有一年吴王太子入京朝见,得闲两人便一起饮酒下棋。两个少年都血气方刚,一言不合竟冲撞起来。景帝性情急躁,难忍气忿,举起棋局便向吴太子砸去,竟错手将其杀死。文帝见儿子闯祸,连忙把吴太子的尸体整理好,送回吴国安葬。

吴王刘濞乃是刘邦亲兄刘仲之子,见爱子好端端去京城,却没了命回来,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冷冷地回绝汉使道:“天下刘姓为同宗,既然死在长安,就葬在长安好了,何必要送回来。”坚持把吴太子尸体送回了长安。

从此,吴王刘濞和汉朝廷的关系逐渐恶化,长年借口年老体病,不再入朝。

因为有杀子之仇,使得景帝对吴国的处置特别犹豫。削之,则仇上加仇,不削,始终是心头大患。景帝思量之下,决定把晁错的建议交给朝臣们商议一番。

这次商议的范围很广,包括了公卿、列侯、宗室在内,估计参与之人不在少数,但除了景帝母亲窦太后的侄子窦婴外,没有人敢反对如日中天的晁错。

商议必然是在内部秘密展开的,只是由于参与之人结构过于复杂,难免会有人泄漏,从而引起大范围的震动。

晁错的父亲就从颍川(今河南禹州)匆匆赶到长安,激动地质问儿子:“陛下刚刚即位,难得如此信任于你,令你主持政事。而你却只顾着侵削诸侯之地,离间骨肉之情。外面对你怨声载道,你可知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呀!”

晁错见父亲并不理解自己,也执拗地答道:“外人骂我就对了!不如此,天子之位不尊,刘氏宗庙不安!”

晁父老泪纵横,仰天唏嘘道:“刘氏是安宁了,只怕晁氏将再无宁日!我且去了,公好自为之。”

晁父回到家,长叹道:“我实在不忍见到大祸临头的一日。”遂服毒自尽。

十几日后,吴、楚等七国正式叛乱。


较为秘密的削吴之事能够传到晁父耳中,自然也能传到吴王刘濞之处。

晁错心心念念要针对吴国,是因为在景帝即位时,吴国已是天下实力最强的诸侯国。

高祖刘邦时,封给齐国7郡、淮南国4郡、楚国3郡,吴国也是三郡,东南方诸侯中,刘濞并没有什么优势。

因此到吕后、文帝时,都是以齐国为主要打击目标,不断尝试着拆分齐地。特别是文帝朝,连带着把弟弟刘长的淮南国也一并化整为零,齐国一分为七,淮南一分为三。这时,拥有三郡的吴、楚反而成了大国。

而相比楚国,吴国又有独特的优势。

刘濞自从被高帝刘邦封在吴地,已有四十余年,是统治诸侯王国时间最长的宗室。活得长有两大好处,一是王国不至于马上被拆分给子孙,二是国内统治的政策可以相对保持一个稳定性,有利于民力恢复和国力增长。大凡历史上在位时间长的地域领主,对应的国力一般都不会太差。

吴国地处东南沿海,又有矿山,天然拥有煮盐、冶铁的资源便利。这两项都是古代最容易累计财富的手段,特别是文帝放开铸钱权利之后,西有邓通钱、东有吴国钱,流行天下,吴国财政想不富裕都很难。

财政宽裕带来的民生便利就是,吴王大方地免去了百姓的人头税。汉初,成年人每年要缴纳120钱的人头税钱,七岁至十四岁的未成年人缴纳20钱。到汉武帝时因为战争导致国库空虚,成年人再加3文,未成年人下限则降至三岁。不要小瞧这区区一百多文钱,汉朝家资在十万钱,便算中产,对于普通农民来说,每年能有盈余便已是佼佼者,因此武帝加了人头税后,“故民重困,至于生子辄杀。”

故此,刘濞不收人头税,必然极大受普通吴民拥护。

不仅如此,吴王刘濞还收容天下亡命之徒,在其他地方犯有过错,或流离失所,只要你来,吴国就给予你工作和活下去的机会。即使其他诸侯王国想过来引渡罪人,吴国也坚决不接受。

另外,吴王还允许国民可以通过交钱的方式,来合法逃避服役。这笔钱,由政府雇佣穷人去完成劳动。这样,富者得自由,贫者得佣钱,政府工程又不耽误,各得其便。

如前所说,在农业帝国里,人口数量和生产力是直接相关的。刘濞的这些措施,为吴国凝聚了大量的人口和统一的民心,实力在诸侯王国中逐渐首屈一指,也因此成为了汉朝廷最大的眼中钉。


要削吴,自然要有理由,就像之前削赵、楚、胶西等国一样,必须找他们的茬儿。

吴王的问题是很容易找的,比如收容各国逃犯、多年没有按规定向中央朝请等等。其实每个诸侯王在自己国内,总归是放任恣肆的,谁能保证处处循规蹈矩呢。更何况真要治你罪,何患无辞?

不过晁错找到了一个更感兴趣的理由:他的死对头袁盎,恰好担任吴国相国。

袁盎和晁错为何交恶,史书没有明载。只是说两人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凡是有晁错的场合,袁盎扭头就走;凡是袁盎在的地方,晁错也绝不多留片刻。两人从来没有同堂而语的时候。

“盎素不好晁错,错所居坐,盎辄避;盎所居坐,错亦避:两人未尝同堂语。”——《汉书 袁盎晁错传》

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欲攻击晁盖不成,反被气死的丞相申屠嘉,恰与袁盎关系不错,不知当初攻击的计谋,有没有袁盎的份。

新仇旧恨一起算,晁错便以“在吴国相国任上接受吴王贿赂互相勾结”为由,上奏景帝,将袁盎贬为庶人。

既惩罚了死对头,又能治吴王的罪,一箭双雕,晁错心里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消息传到吴国,吴王刘濞心里像吊了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若说其早有反意,个人觉得不太现实。其在吴国统治四十余年,如今已垂垂老矣,过几年驾鹤西游,便可安然享受世代子孙祭祀。假如朝廷对其一直处于宽容状态,他有什么理由以花甲之年,放着富甲一方的安稳日子不过去冒险呢。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削吴的计策的确有些急功近利。才三十出头的景帝完全可以等若干年,等刘濞死后,再拆分吴国,不必急在一时。

明人张燧就认为,这是晁错急于立功,强行为之。

现在对于吴王来说,却一下子被逼到了生死抉择的路口。默默接受,不知朝廷将要削多少郡才满足,万一不止于削郡,甚至要降爵怎么办?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晚年幸福的权利被剥夺。更何况,景帝与自己还有杀子之仇。这般逼我到绝路,未免欺人太甚。而假如不接受,则意味着要以死和朝廷一搏,虽然吴国实力雄厚,但毕竟有莫大的风险和不测。结果如何,难以预料。

是选择屈辱还是冒险,吴王刘濞心里暗暗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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