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过年离家前一天

   谨以此文回望我的故乡,怀念我已故的祖母和我已逝的童年。文字的氛围略显悲凉,但悲凉中隐藏的是已逝的快乐和幸福,悲凉的背后是深深的温暖。如果你从悲凉中品读出了温暖,那么谢谢你,我亲爱的朋友,谢谢你的共鸣,这篇文章也是写给你的。


通往我们村庄的那条路,每天放学回家,每年放假回家走的最多的路



我们村的麦田,春天的时候绿茫茫一片 ,夏天的时候,金黄色一片


 夏天的时候,如果在村里找不到我们,那么我们一定在这里,不是在游泳,就是在捉鱼。
小时候常去游玩的水库,站在大坝这一边,遥望那棵柿子树。 小时候姐姐们常带我来这里浣洗衣裳,而我就在大坝的台阶上一会儿跑上来,一会儿跑下去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我们村出土的文物,这里是青铜器之乡,也是北京大学考古实习基地
我们村的博物馆,小时候常在文管所大院里捉迷藏
我们村的文化墙
夕阳西下,我们村的风光



         今年还是如往年一样,我依然是在大年夜的前两天从西安赶回了我的老家岐山贺家村,与家人们一起共渡我们那个最具仪式感也最隆重的传统节日:春节。

        除夕这一天,还是由我和父亲赶早起来给家里的里里外外贴上春联,把各路神灵迎请到家中,以求保全家老少平安。我遵照祖母生前对我的要求,洗净双手在祖父祖母遗照前的供桌上给他们二老点起一支红烛敬上三柱香火,然后再由大伯父和父亲牵头带领着我和堂哥堂侄们带上祭品和冥币,端上冲泡好的一杯浓茶一起奔赴村庄西北的公墓。公墓在董家庄西南,依山又傍水,与我们村庄遥遥相望,好像一个垂暮苍老的长者在等着还未归家的孩子。公墓的规模日渐趋大,已初具一个村庄的雏形。公墓里住着乡亲们亡故的亲人,所有亡故人组成了另外一个村庄,没有喧哗,也没有热闹。高大挺拔的青松和苍柏常年累月静守着墓里的亡故人。干枯的蒿草已将亡故亲人的坟头包裹封藏,唯一供我们辨认的便是坟头的铭文墓碑或者坟头上我们亲手种植的几棵松柏,对于那些坟头没有种植松柏也没有树立墓碑的墓主人家来说,来上坟就要费一些事儿。每次来到坟地都会发现曾经的新坟转眼已成老坟,而老坟的旁边又多出一些新土封起的墓堆,坟头插满了散架褪色的花圈,父亲告诉我们那是村里谁谁谁的墓,去年什么时候刚走的。我们用双手攉开枝丫蔓延的枯草丛,踩着草丛很快找到了我们亲人的坟堙,像往常一样抽出一张冥纸用石块压在坟头,在坟堙的空地前点上一支红烛依旧敬上三柱香火,然后小心翼翼地点燃冥币,将带来的祭品顺到冥币燃起的火焰里,等冥币燃烧地差不多了再将泡好的浓茶奠在坟头前。多少年来,我们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在大年夜的前夕祭奠哀思着我们已亡故的亲人。告诉他们孩儿回来过年了,孩儿们来看看你们,顺便给你们带些钱,带些吃的,要过年了你们也回来过年,收下这些钱也去买些好吃的,买些新衣裳,过年不要苦自己,孩儿们都过得很好。

        从坟地里回来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吃过午饭就该准备晚上的年夜饭。年夜饭还是如往年一样,先是大伯二伯家的堂哥们带着堂侄女们来到我家给他们的三爸也就是我的父亲拜年。父亲上面有两个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父和二伯父,按照我们周礼之乡长幼次序的传统,晚辈们本该先去年长的家里拜年,之所以先来我家的由头要追述到十三年以前,也就是我的祖母去世那一年。祖母生前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每年的除夕夜祖母其他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父二伯父会带着他们全家人端上自家备好的好吃的饭菜来到我家,一大家一起吃团圆饭,也就是坐夜。所谓坐夜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守岁。关于守岁还有一段传说,说是很早以前,快要过年时,人们忙碌着磨粉炊松糕,做年糕。这事被灶王爷知道后认为天下百姓“饱用作食”在糟蹋粮食,便于大年廿四之夜上天向玉皇大帝告了状。玉帝闻听大怒,便命灶王爷下凡告诉天下百姓,从明年开始不再风调雨顺了,天灾人祸将要降临。讯息传来,人们惊慌失措,无计可施。于是全家大小坐下来,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全部吃光,反正过了年后大家要同受灾祸之苦。这一夜,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谁也不敢入睡,坐以待旦,接受玉帝的处罚。由此便有了“坐夜”之说。

        在我们家坐夜的传统从我记事起一直延续到祖母去世那一年,公元二零零三年。那个时候我们生活地清贫而简单,城市公利化的商业步伐还没有蔓延到我们村庄,农业为主的农耕时代还没有退出我们村的历史舞台,父辈们都还在村里,主要靠种植辣椒苹果和小麦玉米养活着一家老小,那时候我们还小,我们就在村子东头的老君庵里上学,每天中午放学都要回家吃午饭,下午放学回家写完作业,我们所有的小伙伴们就结伙成群要么走家串户,要么去附近的水库边游玩,遇到邻村有电影的时候就更兴奋得不能自已。那时候大人们在村里,孩子们也都在村里,家就是我们的革命本营,田间地头河沟畔边是我们的乐园,小伙伴们的欢声和笑语时常会刺破苍穹响彻在村庄的上空。尽管我们对外面的世界也充满向往,但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依然丰满充盈,那就是我的童年。

        每年除夕夜里我们一家老幼都坐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喜滋滋地谈论着陈年往事,慨叹着日光流年。那时候的一颗糖,一件新衣,一只火红的灯笼都会让我们甜蜜几天。那时候的一串鞭炮,一顿臊子面,一锅香喷喷的包子也会让我们幸福许久。每年的除夕夜,待到年夜饭吃完了,大家都散去,春晚结束了,过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我和姐姐们就围在祖母身旁依然迟迟不肯入睡,我们说坐夜要坐到天亮,我们缠着祖母给我们讲故事,讲述关于过年的一些风俗习惯,讲述父辈们幼小时候怎么过年。此时,祖母的脸上总是布满慈祥亲切可爱的笑容,像个小孩一样乐滋滋地给我们开始讲述我们家族的历史,讲述她哺育六个儿女的艰辛苦难史。

        祖母生于一九一七年,她生在中华民国,经历了抗战,内战,饥荒,文革的苦难深重的旧社会,她也赶上了改革开放以后的新社会,她没上过学,她十三岁就嫁给了祖父,她嫁给祖父的时候我的太祖父还留着小辫子。我们家是地主,但她并没有享受到地主家庭该享的富贵和优越,但她却因时代的宿命背负了不该背负的苦难和痛楚。她缠过小脚,文革里常被拉到街上戴高帽,游行。打土豪分田地,家里所有的都被瓜分干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她是家里的主心骨,一家人的生存温饱都压在祖母的肩头。地主的高帽不仅给她带来灾难,也给她的儿女带来恐惧和灾难,她和她的孩子们一路走来如履薄冰,心惊胆战。她的人生宛如一本深沉厚重的大书。我是她最小的孙儿,我记事时她已七十多岁,她教会了我穿衣系带,我不知道我的姐姐们以及我的堂兄堂姐们童年记忆中的祖母是什么样的,而我的童年是伴随着祖母的衰老而长大的,她那头花白稀疏的细发,她那满口脱落的牙齿,她那双三寸小金莲,那杆布满黑丝烟垢的青铜烟锅,无一不裹携着她那些尘封隐秘的苦难人生,她的人生就是一段中国史。我是听着她的故事长大的,我是吃着她做的饭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瘦弱矮小的身影长大的。每次放学回家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寻觅,寻找祖母的身影在哪里,她是坐在炕边“砰”“砰”地磕着她的烟锅,还是坐在门道里缝补旧年的衣裳,她是在厨房里拉风箱切菜擀面,还是在院里拄着拐杖迈着艰难的步伐蹒跚行走,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画面都已化成我记忆的细胞构成了我。她讲给我的故事的许多细节由于那时年幼,我已很难一一复原陈述在这里,有的被遗忘,有的残缺不全,也有的一直深深根植于我的内心,外化于我的行为。在这里我想引用某人说过的一句话:“小的时候我吃了很多东西,其中的大部分我已记不清是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已经成为了我现在的骨和肉”。

        祖母去世那一年,我十四岁,那一年我的小外甥女璇璇刚出生,如今祖母去世十三年了,我已二十七。他活着时常常叫着我的小名给我说,她是等不到我结婚的那一天了,果然她没有等到我结婚那一天。

        她走了,我的童年也因她的离去而结束。原有的一切也随之土崩瓦解,以后的大年夜我们就去大伯家,完了再去二伯家,最后再来我家。后来由堂哥们提议除夕下午他们先来我家坐坐,晚上再去大伯家,二伯家,以免最后来我家时父亲不在家。从那以后,我们的大年夜也就这样被切割了。年味的变淡正是从祖母去世那一年开始的,而我的长大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的。如今,再响亮的炮声,再可口的饭菜,再热闹的场面,再大的红包,最终及不过那些大年之夜里祖母讲给我和姐姐们的故事,那样深刻,那样绵长,那样记忆犹新……

        就像有些人说的,春节本是个喜庆的日子,可是喜庆的只是春节本身却与过春节的人不大相关。我的祖母去世整整十三年了,每一年的春节我都会想起她,每一年我也都会梦见她,她一直深深地活在我的记忆里。每一年过年回家前,我都要翻一翻萧红《呼兰河传》的最后一段文字:呼兰河这座小城里,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那么我现在想把这段文字改成:周原贺家这个村庄里,以前住着我的祖母,现在埋着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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