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改编于坝下)


一斧隙地,青山缭绕,坝不过是青山堆里一道可怜的平地,约莫一望之地。这是川南山地,水少,种玉米,家家都种。

鸡打鸣时,天已是明了。熹光从半扇山丘上探出来,淅淅沥沥地下在田野上。彼时的坝下披了一匹墨色的锦缎,在晨风里扰扰招摇。

一夜沉睡后,牛在厩里牟鸣,严肃地咀嚼着草料;猪槽里空了,猪不满地拱着门板,发泄着不满:一切都醒过来了。庄稼汉卷了烟,去火塘灰烬里挑出一块燃烧未尽的火石,猛吸一口到门口拾掇起锄头就要上坡去薅草。

正是三伏天,玉米长得正盛,再过个把月就要抽穗了。这坝下这块肥地是王大爷家的,玉米长得极好,都开始挂苞了,红红的细丝就像流苏一样在风中招摇。很喜人。暗道老大爷老当益壮,还是个种庄稼的老把式。庄稼汉心情很好,吐了口浓雾。

玉米到三伏天前后长到了最高,约莫比大人高了半个脑袋。玉米第一片叶子只有半身高,修长的叶子舒展在田陇上,两旁玉米叶交错着拦着过路人。若是人不小心碰上去,时常会给那叶片划出白痕,若是孩子甚至刮出血珠来。所以种玉米的庄稼汉都是穿长袖的。

忽然,玉米地深处一阵躁动,咯咯咯几声嬉闹声传来。庄稼汉黝黑的脸瞬间就垮了,这些娃儿不走大路,净挑田陇小路,被叶子刮伤了还拿玉米叶出气,坏了一路庄稼。

“哟吼!哟吼!”庄稼汉像撵鸡一样,赶那群小东西。小家伙嘻嘻哈哈就往大路上跑去,手按着挎包,也有按着额头的。

“小吴?”玉米地深处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接着窸窸窣窣地一阵碧波荡漾开来。一个老把式手里提着锄头,嘴里叼了一根纸烟,一身褪色的蓝布长衣,头上一个破草帽,卷了裤腿,大大咧咧往这边走过来。看那一头皱纹,少说也有近七十来岁。

“大爷早啊!”庄稼汉见了那老把式,先问起好来。

老大爷手里拿着几个断了的叶子走过来,笑吟吟地将叶子撇到地里去。庄稼汉见了也是心疼,大骂这些娃儿不知事,糟蹋庄稼。

老大爷深吸了一口烟,吐了一个长雾,静静听那庄稼汉说完,摇摇头,“我早看到了,不就几笼苞谷吗?坏了一路,我还有一片,不打紧。”

那吴家人反倒是数落起老大爷来,“大爷是有皇粮吃,可我看着心疼啊~”王大爷是坝下唯一的脱产户,是个老师,国家给养。不过他还是下地 按照他的话来说就是乡土烈烈岂可轻去。

“噗!”老人嘴皮一颤,又吐了一口浓烟出来,“有那闲工夫跟娃儿计较,不如修修水库。”

听得那话来,庄稼汉默然了,不说话。修水库的事情提了两年,就是不落地,坝子里闹得很不愉快。

至于原因倒是很单纯,修水库的地有主,不让修。这坝里的地分三种,一是坝下平地,是最肥的,种些稻米也没问题,就是太少;第二种之坡上的梯田,平平整整一坎坎往山林里垒,土不是很肥也不宽,一条一条的;第三种坡上的乱石横斜的地,地里石头大片大片的,土很贫瘠,除了土豆、苞谷别的种下去不长,但是这种地多。绝大部分人家都是这样的地。

修水库占的地是唐家人的地,还是一大片乱石地。坝子的生产队长找唐家谈过好几次,都没成。甚至有一次说急了被唐老二的婆娘,提着火钳给撵出去了。亏得唐老二手快,拉住了那婆娘,队长才跑远出去。婆娘倚着门槛,吼声对面李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水库算是修不起来了,坝子里连连旱死了好几家苗。许多家都说给唐家老二补点钱,让他让出地来,唐老二看都是乡里乡亲的也松口了,只可惜那婆娘死活不肯。毕竟唐家兄弟多,父辈留下的地,只有那么一点点,老二家孩子又多,地没了人怎么活?

事情闹僵了,大家都不愉快。

“还谈不妥吗?”黝黑的脸庞上汗滴落下,黑红色的皮肤闪动着阳光的娇艳。

“怪不得唐家,”王大爷点了点头,“他家也难,水库修他家地里,他家少了粮,几个崽儿也拉扯不出来。”

“谁家不是呢,”庄稼汉看了看王大爷,“唉~”

“嗯”,王大爷将烟灰用中指点了点,整整齐齐地断了下来,两鬓微白,皱纹深深,有些落寞的表情。

“唉!你说我把那块留给自己的地拿出来...”王大爷说话的时候手里的烟有点颤抖。这墓地在这里有些多多少少的禁忌,也是些民间说法,真真假假。

“不行,”庄稼汉子被吓到了,“那是寿地,我们岂不是要折寿...”

然而王大爷已经决定了,他觉得有必要结束了,“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王大爷站起身来,早上阳光照在脸上,竟然泛着黄。那张黢黑的瘦脸里镶嵌着凹陷的眼珠,瞳仁微光闪闪。将锄头荷在肩头。

“王大爷...”轻轻地唤了一句。

“不送。”青山缭缭,陌上禾叶扰扰数里。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一声苍老而悠长的声音在山林里游荡,一圈圈远去,没有尽头。

几个月以后,水库修起来了,以一种奇怪的形状修起来了,水源在坡上,水库在坡下,扭曲在半山腰。水库不大,勉强可以够用。但是王大爷已经不住在山脚下了,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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