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罪与罚》:从卡捷琳娜的悲剧感悟三个生活真谛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巨匠之作《罪与罚》深刻描绘了俄国城市贫民生活的苦难与艰辛,其中,女性人物中命运最为悲惨跌宕而让读者难以忘记的,无疑是卡捷琳娜——主人公拉斯科利尼克夫的未婚妻索尼娅的继母。

从养尊处优的贵族千金,到两度沦为失去生活依靠的寡妇,再到带着稚龄孩子街头卖唱而被人视为精神失常的疯子,她一路从云端跌至深渊,丈夫下葬的当日因肺痨爆发咯血而亡。卡捷琳娜这只原已千疮百孔的生命扁舟终在风雨飘摇中倾覆海底。

透过书页的窗口,我看到了本应奔流在她年轻躯体里的生命之泉,从她口中喷涌而出,那胸前衣襟上一片片殷红的血渍,似风吹雨打后一层层凋零飘落的樱花残瓣。命运之魔紧紧扼制着她的喉咙,她怒目圆睁但再难发出一丝挣扎的嘶吼。纵使幼龄儿女的哭号,也拽不住死神掠走卡捷琳娜匆匆离去的脚步。原本芳华闪耀的年纪,生命时针就此永远停摆。如果真能拨动时光机,回到最初的起点,我想卡捷琳娜一定会重新选择人生的跑道。

阅读经典的意义在于借他山之石, 琢己身之玉。即使卡捷琳娜的悲剧距今已百年有余,但现在阅读仍具有超越时间与空间的艺术力量,将我们代入现实生活,重新扬起思绪马车的鞭绳。

一、无法实现财务独立和自主的人生,永远只能做依附他人生存的藤蔓。

纵观卡捷琳娜三十几年的短暂人生,她从未试图将根系深深扎进土壤,自己长成一棵大树,而始终是一株缠绕旁人躯干赖以延伸的凌霄花。

少女时期,她出身高贵显赫,家境优渥,父亲做到上校的官职。在父亲羽翼的庇护下,她永远是那位天鹅般高昂着脖颈,骄傲而优雅的宫殿公主。此时的卡捷琳娜,少年不识愁滋味。

卡捷琳娜的第一段婚姻是义无反顾嫁给了爱情。然而她却没过上童话里王子与公主的幸福生活。她疯狂爱上并毅然跟他离家私奔的人,她甘心为之蜗居陋室,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双手学做羹汤的人,在婚后竟是沉迷牌桌的赌徒,还时常挥舞拳头家暴她。

但卡捷琳娜并没有“娜拉”出走。或许她还期待梦的碎片依然能发出温暖的光亮,又抑或她已经丧失了再次争取独立自主生活的胆量和技能,没有勇气再去承受拿青春赌明天的失败。好比鲁迅说过:“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卡捷琳娜一心依靠的支柱还是倒塌了,丈夫因赌博丢掉了性命,她变成拖着三个待哺孩子的寡妇。诚如三毛所说:“爱情,如果不落实到穿衣、吃饭、数钱、睡觉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里去,是不容易天长地久的。”

第二段婚姻她选择嫁给了生活。身无分文的卡捷琳娜已经走投无路,贫穷像滚落的巨石终于将高傲矜持的她碾压得匍匐在地。这次她不再谈论爱情,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稻草,她接受了一个丧偶的政府小公务员的求婚。但薪水菲薄的丈夫并不是可以让她遮风挡雨的伟岸的树干,遭遇失业打击后他重新变回彻夜不归的酒鬼。历史总是惊人相似,在丈夫疑似自杀的车祸后她再次成为寡妇。

令人讶异不已的是,丈夫失业后她逼着继女索尼娅贩卖身体沦为娼妓,将几口人生存的寄托嫁接在这个柔弱的尚未成年的姑娘身上。

读者可能与我发出同样的喟叹,为什么卡捷琳娜不能用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去挣钱养家,勇敢地撑起家庭和孩子的保护伞。即使做不了苦力,曾接受良好教育的卡捷琳娜,完全可以像拉斯科利尼克夫的妹妹杜妮娅那样,谋一份家庭教师的收入,努力实现经济独立和维持人格尊严的自由。

婚前受父母庇佑,婚后从属于丈夫,卡捷琳娜已惯于把自己当成需要依附别人的菟丝花。她缺乏的是独立女性意识的觉醒和行动力,既放不下端着的架子,说服自己屈尊纡贵与底层平民一样劳作,更未想过要通过工作拥有自主支配的经济权,即便日后失去家庭的荫蔽,也能自己养活自己,并呵护好孩子的成长。就像电视剧《我的前半生》里唐晶对失婚的罗子君所说,“爱情易逝、婚姻易碎,所以我日夜兼程追求物质和精神的独立。”无法实现财务独立和自主的女性,不足以谈梦想与远方。

卡捷琳娜的命运遭遇,正如白居易笔下“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的凌霄花,一旦疾风将树摧倒,她只落得“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的凄惨结局,最后草草终了此生。


二、自己想要的东西,要么奋力直追,要么干脆舍弃。

领到丈夫的抚恤金,她要回到故乡开办一所贵族女子寄宿中学,甚至她已经想好,准备聘请当初她在女子高等学校的法语老师来任教。她详尽描绘了将来在T城平静美好的生活,并当众宣布要索尼娅做她的助手,帮助她料理学校一切事务。为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她亮出了经常出现在她与房东交谈中的那张证书——女子高等学校校长亲自授予她优秀毕业生的奖状。

没错,这是卡捷琳娜在丈夫葬礼酬客宴上的宣言,也是她少女时代在心底埋下的一粒梦想的种子。我仿佛看到她就像鱼呼吸氧气一样,快速翕动着干裂惨白的嘴唇,连珠炮似的蹦出密集的话语,而梦想被点燃的激动和兴奋,使她患肺痨而潮红的脸颊更加红润。

鼎沸嘈杂的宴席上,没有人为她的演说递去一缕鼓励关注的眼神,几声热情响亮的掌声,即便是出于礼节的敷衍和无奈的应付。她耳边萦绕的是嗤嗤的笑声,更多的是杯碗与大快朵颐的口齿相碰撞发出的声音。而在卡捷琳娜听来,那些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她梦破碎的声音吧。

那些未曾开花结果的梦想,萤火虫般闪烁在她日渐逼仄的生命空间,也像石子硌得她在数不清的深夜辗转难眠。她怎不知道贵族女子中学校长的身份是一轮抓不住的水中月,她是幻想为身在沟渠的生活抹上一点亮色。

就像对她经常在人前夸耀她的证书和奖章的行为,她丈夫马尔梅拉多夫在生前曾对拉斯科利尼克夫叹息道,“我并不指责她,我并不责备她,因为这是她记忆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安慰,其余的全都烟消云散了……”

知乎上有句话,“世界上有条很长的路叫做梦想,还有堵很高的墙叫做现实。”听起来有些丧,不那么鸡汤,但却是最真实冷静的写照和指导。既然梦想照不进现实的罅隙,那就干脆将它断舍离,敢于及时止损。

卡捷琳娜寻求亡夫上司补偿抚恤金却被哄赶到大街上。当拉斯科利尼克夫以影响“寄宿中学校长“体统为由,想激发她的自尊心,来劝阻她像流浪乐师到街头卖唱,卡捷琳娜终于发出崩溃绝望的嘶喊,“寄宿中学,哈—哈—哈,无法实现的梦想!梦想已经破灭了!所有人都抛弃了我们!”身处深渊想要仰望星空,却发现星空不知消失在何方。此时这个梦想像把闪着寒光的利刃,深深刺穿了卡捷琳娜的心灵。

理想是披在现实身上的战袍。卡捷琳娜的问题就在于,她的梦想是口号标语式的空想,不切实际的臆测,是没有根基的沙滩城堡,她更没有将梦想推倒重建,迈开步子,肩扛手提地用钢筋水泥稳扎稳打,一砖一石搭建起理想的屋宇。正如董卿关于梦想的一段话:“其实理想是有一天你做了这件事情之后,你开始重新定义你的人生,也愿意你为了这件事情你去受苦、你去受累、你去受委屈、你去受疑、你去受诽谤,你还愿意坚持,那你才有资格说那件事情才是你的理想。”


三、如果没有做好准备,就不要轻易为人父母。

书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也是最灼痛人心的一幕,莫过于三个不到十岁的幼龄孩子在走投无路的母亲驱赶下,流落街头蹩脚地装扮流浪艺人卖唱乞讨。

酗酒失业的丈夫被马蹄踩死,房子因拖欠房租要被主人收回,向丈夫的上司满怀希望地求助被驱逐出门,而自己身无分文,赤贫如洗,三个孩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接二连三的苦难和厄运像严冬里一场场冰雹,彻底将骨子里浸透着高傲的卡捷琳娜击溃了。她决定把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大街,作为与命运最后搏击的角斗场。她要让熙来攘往的人群来评判,这缺席正义的社会和命运,是如何将她流淌着贵族血脉的孩子扭曲戕害成乞丐和流浪儿的。

来看看孩子们马戏团小丑般的装扮吧:三岁的幼子头上裹着红白相间的缠头巾,假扮土耳其人,七岁的小女儿戴着红色尖顶帽,帽子上插一根白鸵鸟毛;还有卡捷琳娜像击鼓般的不停催促,“喂!科利亚,双手叉腰,快!而你,廖尼娅,你也要往相反的方向转圈子,我跟波列奇卡合唱,打拍子……哎,你们又哭了!……快点吧,开始吧……”她们多像空中飘舞的蒲公英,不知下一秒被风吹往何处落脚。

她的这场演出也是她人生的谢幕。几小时后她的孩子目睹了母亲肺部出血而气绝身亡的现场。他们从此成了失怙又失恃的孤儿,天边飘摇的一蓬野草,流离转徙的一群乳雁。

每次翻到书中这几页,我都不忍卒读。街头卖唱、母亲惨死,几个如嫩苗的羸弱躯体怎经得起这人间沧桑风雨的折磨与摧残。父母之爱的缺位,亲人生离死别的惨烈,贫穷和饥饿带来的屈辱、自卑和愚昧,原生家庭给予孩子的伤痛,会伴随孩子一生。

即使以后他们被孤儿院收留,没有露宿街头,即使他们有幸长大成人,能接受到学校教育,身心和人格没有残缺,也需要花费他们一生的时间成本,来缓慢疗愈童年留下的阴影和创伤。

如果当初卡捷琳娜能预知自己的际遇,她是否还会把几条生命带到世上,遭受命运之鞭的无情拷打?

没有宽厚有力的臂膀,替孩子撑起一方能自由呼吸的天空,为下一代提供最基础的物质保障和解决必须的教育问题;无法给予子女最长情的陪伴和关爱,护佑孩子身边一路趟过人生的激流,而让他们一睁眼就一无所有,满目疮痍,一生戴着镣铐行走。作为父母的你,真的不要让他们被迫降临世上独自啜饮生活的苦酒,复制自己疲惫而苦痛的人生。就像纪伯伦所说,“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上,却非因你而来。”所以,你没有权利亲手折断天使尚未展开飞翔的羽翼。

豆瓣高分影片《何以为家》里,狱中的少年赞恩出庭起诉他的父母,“因为他们生下了我。”赞恩的控诉拷问着世人的灵魂,“我希望大人听我说,无力扶养孩子的人,别再生了。我只记得暴力、侮辱或殴打。生活是一堆狗屎,我住在这里的地狱,像一堆腐烂的肉……”所以我们在决定成为父母之前,需扪心叩问自己几遍:做父母,你准备好了吗?


结语

卡捷琳娜最大的问题在于,从显贵到百姓再到贫民,在她人生阶层逐级下降的过程中,她从来不肯撕掉以往身份的标签,始终认定自己身体里流淌的是贵族的血液。

就像她的亡夫说,“她骄傲得有点过分了!”她以为戴着高傲、倔强和自尊的铠甲,就可以抵御生活的寒冷,可是那些虚妄的、脱离实际的想法和执念,已经像毒瘤侵蚀着她的肌体。最典型的一次就是,她把好心人接济给她用于暂时维持孤儿寡母吃饭的卢布,一文不剩全部花费在举办丈夫葬礼酬客宴上,这样做只是为了向看轻她们的邻居证明,来自一个贵族家庭的礼数和尊严。

身体早已降落,心还在时时惦念天空绚丽的烟火,卡捷琳娜的一生从未获得过灵魂的自由、清醒与通透。没有扎根在土壤里的花束,过早地枯萎凋零是它必定的结果。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里,对卡捷琳娜的每次出场,比如丧礼谢客宴、街头母子卖唱等等,几乎都运用了看似荒唐怪诞的矛盾冲突手法,这更能凸显出真实尖锐的社会残酷现实,把一个倔强、神经质甚至带着病态的底层悲剧人物形象,等身还原给读者来思考和评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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