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新苑第二十七辑

【肖筱散文作品】

铁  轨

肖筱

作者简介:肖筱,土家族。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写歌词。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民族文学》、《大西南文学》、《长江文艺》、《芳草》、《长江丛刊》、《散文百家》、《岁月》、《边疆文学》、《中国诗人》、《新诗想》等期刊,多篇散文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十年精选》、《文苑·经典美文》、《智慧背囊》和中学语文课外读物。结集有诗集《如期之约》、散文集《流淌》。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工作委员会委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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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记忆的词库里,铁轨是最没有温度的词语之一。

但铁轨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也是中国人的尴尬。1865年,高鼻子蓝眼睛的英国人带着自豪把他们的蒸汽机车带入中国,从此中国大地上第一条铁路也应运而生,它铺设在北京宣武门外,长仅500米。1876年,中国大地上有了第二条铁路,同样是英国人修建,不过不在北京,在上海。从吴淞到江湾。这是中国历史上真正运行的第一条铁路。而我第一次见到铁路,是在一部已记不得名字却记得画面的老电影里。那漆黑的,冒着团团白烟的火车,在一个乡村小孩的眼里,就像一架破旧的牛车,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而那条铁轨,就是一架横躺在地上的梯子,巨大无比,闪烁着坚硬而冷漠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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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在我心中定格了多年的黑白镜头,在20多年后才第一次被现实翻检。那是2005年的深秋,从重庆回宜昌。火车下午3点从重庆出发,一路像一把峭拔的箭,向前疾驶。夕照下的铁轨,那金属的光泽,依旧铿锵,冷漠。我本来买的是软卧,但我却选择了硬座。有很多时候,没有同伴的旅途是孤独的,然而在这次有很多同伴的旅途中,我却选择了孤独。我一直坐在窗边,看窗外的风景。其实沿途并没有什么风景可看,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火车一路狂奔,除了钻洞,就是过桥。硬要说风景,就是和鄂西并没有什么两样的大山,岩石。要说鄂西没有的,就是那在夜色中泛着微白的盐碱地。火车里的人,打牌,聊天,看报,打鼾……只有我,静静地感受着第一次坐火车带给我的愉悦。那夜的我是富有的。

抵达襄樊站时已是凌晨3点。走下火车,走向那灯火通明却又人迹寥寥的站台,心里却突然像是找到了什么而又遗失了什么。电影里那拥挤不堪的场面在现实的站台怎么也得不到修复。法国画家莫耐的油画作品《圣拉扎尔火车站》画面上烟雾弥蒙的站台以及在雾霭中影子般晃动的旅客也成了褪色的记忆。拥挤。寂寥。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场景,让我感觉有所遗失。灯火通明里,只有一条又一条铁轨从这里穿过,一列又一列火车在这里稍作停靠。上车的人,下车的人,看上去都行色匆匆,又都毫无表情。

长长的站台,漫长的等待/长长的列车,载走短暂的爱/喧嚣的站台,寂寞的等待/只有出发的爱,没有归来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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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出发就有归来,比如我,此时就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看上去也是毫无表情的,但内心里也是一样的漠然如深秋的夜晚么?即便季节是漠然的,表情是漠然的,但回家的感觉总是冬天的一盆炭火。因此当这首让人伤感也让人怀念的歌在我的记忆里再次低徊时,我的感觉出现了质疑。一个情感时代真的结束了?即使结束,结束亦即新生。意气决绝的铁轨,从它一往直前的延伸里,我们看见了什么?——本质。平行,延伸。这是铁轨的本质。只有平行才能延伸,只有延伸才能永远。世界上的铁轨成千上万条,哪是起点,哪是终点?终点也是起点,起点也是终点。这么说来,铁轨是世间最冷漠的智者,沉静地,从容地,从大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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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它的脚步再稳重,也总有一些小小的微澜泛起,好比一面平静的湖水,本身是沉着的,但总有一些小小的石子掷向它。掷向铁轨的石子,就是那些年稚或年轻或年老的生命。当弱小与强大对峙,人们的目光总是倾斜于弱者。其实,这些事故的受害者,要么在铁轨上行走,要么在铁轨上散步……铁轨的规则是平行,那么人的规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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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不遵循规则的人,在寻求便捷或浪漫的时候,被动地把生命当成了儿戏;还有一些人,则是主动选择了铁轨作为生命的归宿。火车一路狂奔,只有前进,没有后退。它的不躲避,不退缩,注定了铁轨的悲壮,也注定了一些个体生命的悲壮。在选择铁轨为归宿的悲壮者中,最著名也最让人扼腕的当数海子。这个才华横溢的天才诗人,在他25岁的那个春天将自己纯洁的身体交与冰凉的铁轨,把死演绎成了一门艺术。“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生热爱生活热爱诗歌的海子,却选择了冰凉的铁轨作为最后的房子,不知是对铁轨的热爱,还是对铁轨的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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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的深秋之旅,让我改变了对铁轨的看法,铁轨其实只不过披了一件坚硬的外衣,冷漠的外表下,所隐藏的到底是一颗慈仁的心肠。更何况,从宜昌到万州的宜万铁路即将理直气壮地从我所居住的小城经过。从此,它将连接起大山与山外的世界。生活在这条铁轨两岸的人,都是我的亲人。我的亲人们所向往的人生,也许在铁轨的那端。从此每天,长长的铁轨,将载着我的亲人走向远方,然后又载着我的亲人回到我的身旁。我的这些亲人,不管在什么地方,无论走得有多远,他们总要回家。爱着铁轨又恨着铁轨的海子曾说: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在我的心里,我也已给这条长长的铁轨取了一个温暖的名字,因为它就要带着我的亲人的体温在深夜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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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筱,女,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诗集《如期之约》,散文集《流淌》等。先后在《大西南文学》、《民族文学》、《长江文艺》、《芳草》、《散文百家》、《岁月》、《中国文化报》、《长江日报》等多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各类文艺作品近150万字,有散文入选《经典美文》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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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筱散文选篇


流 淌

1

这是一条在多数时间都干涸的河床。

不,它只是一条小溪,一条瘦得没有自己名字的小溪。大多数时候,它裸露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只有在下暴雨或者是持续的大雨之时,才小溪涨大水。水牵动着群山,从更高处奔涌而来,浩浩汤汤,爆发着沉默太久之后的愤怒。

雨停了,水也渐渐小了,直至最后的消失。

水没有了,但水留下的气息还在。溪边的草草树树,被冲涮得东倒西歪,覆盖着水和泥的痕迹。那顺着溪竖列在溪中央的一溜石头,也重新从水里裸露出来,仿佛起伏的山脉遗留在这里的一根肋骨。受伤的肋骨。

在这条溪边,我的祖父用锄头和镰刀喂大了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小溪流过我家的门前时,就变得舒缓了,在前面不远处拐了个弯,汇入了更大的溪,我们叫它“大沟”的溪。但祖父一生性格刚直,是一条不会转弯的河流,这就注定了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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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祖父的印象是从祖父60多岁时开始的。祖父是个驼背。他的背不是微驼,也不是“罗锅”,而是从腰部开始,整个身子弯成了90度,腰部以上基本和地面平行。正如老家门前的那条小溪,除了夏天,其他三个季节它都是沉默的。我的祖父平时言语极少,只有在关键时刻或者是愤怒的时候他才说话。因此他的话语尖锐、刻薄。他说话的时候是站立着的。他仿佛用了大半辈子的力气,才让弯成90度的腰慢慢地、慢慢地直起来。我们甚至还听得见他的骨头被拉直时咯嘣咯嘣的声音。我的骨头也跟着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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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们常学祖父的样子走路,把这当成了一种好玩的游戏。直到我在村小学读三年级时,有一次和班上的一个男同学闹矛盾,男同学说不赢我,就当着很多同学的面弯腰贴着地面行走。我知道他的不怀好意,但我又拿他毫无办法。从此,祖父的驼背便成为我心中的一个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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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背究竟是怎么驼的?我多次想问祖父,但我又害怕他那凌厉的眼神。后来才从父亲那里得知,祖父年轻的时候被路过的国民党兵抓去当挑夫,一年后再逃回来时背就驼了,后来就越来越疼,也就越来越驼。

老了的祖父曾随父亲在县城住过一个夏天。第二年,他却无论无何也不来城里了。祖父一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对外面的世界,他想只要能远远地张望就够了,他并不想参与其中。但城市,完全就是一个鸟笼,或者是一个鸡笼,钢筋水泥的楼房、层层防盗网和防盗门把他这点卑微的愿望也剥夺了。他又回到了属于他的土地。土地里的各种植物和各种昆虫才是他可以交心谈心的儿女。但90岁的祖父毕竟老了,老得分不清清和浊,他常常误把野草当成蔬菜摘回家,又把蔬菜当成野草除去……

生命越来越逼近尾声,祖父生命中的许多细节却只能被时间收藏。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灵,包括他的儿女儿孙。祖父把那段往事深埋在心底,肯定是有他的理由的,以祖父的性格,那绝对是一段惨痛得不堪回首的记忆。2005年,95岁高龄的祖父去世,把那个只属于他的秘密带进了土里。多少年后,它也许会成为大地深处另一根受伤的肋骨,在某一次沉默了许久的流淌过后,泥沙会渐渐愈合那曾经滴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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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父亲的生活则与一条真正的河流有关。

父亲瘦小的身体趟过雅鲁藏布江的波涛和怒江的激流,他的双脚还是踏进了家乡的这条河。这条河名清江。这是一条母性的河流,不像老家门前的那条溪那样野性,从头至脚散发着柔软的气息。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差点夺走父亲生命的大疾,父亲也许会留在那个大城市的部队;如果不是父亲固执地要求离开那个机关大院,我们全家也许早已生活在一个中等城市。

清江虽然表面看来是温柔的,在那始终如一的湛蓝里,在那丝绸般的流淌下面,却顽强地生长着一种叛逆。到底是由溪水汇成的河流呵。正如清江孕育出的土家文化——跳丧,就充分展示了清江与其他河流的不同。

父亲用他的固执赢得了一个人的胜利。在这之前,我们多少次在乡村土屋的梦里笑醒:城市生活离我们越来越近,已经伸手可及了!我甚至已经想好了怎样在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城里孩子面前展示乡村少年的本领。母亲也在心中描绘着一张蓝图:市委给母亲安排的那个企业单位,效益是多么可观呵……没想到已经在市里工作了七年的父亲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正式调动而回到了小县城。这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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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里的很多人都说父亲傻,父亲就真的很傻地笑笑,什么也不说。的确,他用任何语言都不能在亲朋好友面前证明他这是一次聪明之举。但他相信,时间能证明一切,他的行动能证明一切。

清江留给这座县城最贴切的比喻就是像一条龙舟,因此县城名龙舟坪。在中国,几乎大多数地名,都与水有关。这是水的赐予。清江不仅赐予了我们日常的物质生活,还赐予了我们高贵的精神生活,包括一个人区别于另一个人的符号——姓名。在这条江边,至少有上百人的名字叫清江。向清江、王清江、张清江……还有向清、王清、张清,向江、王江、张江等。清江的赐予,还有哭嫁。穿着红嫁衣的新娘,用咸咸淡淡的泪水,缠绵着清江的情感,延长着清江的长度,也丰富着清江的厚度。

长大后我才明白父亲不留市里要回县城的理由。父亲也许是对的。一个人也许可以背叛自己或者自己的亲人,但不可能背叛内心的热爱。父亲内心的热爱,就是清江孕育的独特文化。有时父亲也会内心烦闷,每当此时,他就会独自一人来到清江边,听那江面上摇动的小船,又送来淡淡的、略带忧伤的丝弦之声:

春去夏来,/不觉又是秋,/柳林河下一小舟,/渔翁撒网站立在船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执丝竿,腰系鱼篮。//但只见波浪滔天忙解缆,/柳林之中去藏舟。/左边下的青丝网,/右边垂下钓鱼钩。/钓得鲜鱼沽美酒,/一无烦恼二无忧。/风波浪里消岁月,/荷叶林中度春秋。//南腔北调任我唱,/就是那王孙公子也不能得够,/喜的是清闲自在不爱风流。

这是长阳南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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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夏天的清江似乎一改往日的温柔而变得格外残忍。那天午后,父亲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二哥21岁的背影走出自家的大门走过门前开满芙蓉花的大院,他绝对没有想到二哥这一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二哥弃下父母双亲和兄弟姐妹,独自一人变成了清江河里的一条游鱼。

就在父亲极度悲痛的时候,他偶然从二哥的日记本里看到了这样一句话:人在悲伤的时候最好还是工作。

这是林肯说给全世界人类的,但此时,就像是二哥说给父亲的。父亲得到了安慰,一头扎进了浩瀚的民间文化之中。他整天趴在书桌上,像个埋在纸张中的蠹虫,溯游在一个相反向度的时间里。有时候,他分不清户外的时间和户内的时间,他坐在一张被别人淘汰的旧书桌前,放眼都是长长短短的歌谣,或肥肥瘦瘦的故事。严寒被挡在了书桌之外,酷热被挡在了书桌之外。从此,父亲从悲痛里走了出来。是清江把父亲卷进了漩涡,也是清江把父亲从漩涡里拉了出来。是清江孕育的文化化解了父亲对清江本身的恨。

父亲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自信,“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父亲常用这句话来概括自己的生活。那些人也许是听他侃文化听腻了,也许是觉得有必要善意地提醒他一下,他们看到父亲家里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便问父亲,你到底挣了多少钱啊?本聊得十分开心的父亲脸立刻就沉下来了,一句话就把人家呛得说不出话来:好东西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钱是什么?钱是粪土!父亲手写了四个大字:“君子固穷”,周周正正贴在客厅的墙上。从此,人们和父亲聊天不再谈及“钱”字,只谈文化。

父亲已经七十岁了,但他仍是一个埋在纸张中的蠹虫。我知道,父亲最终是要定格在清江岸边的。那时,他或许会长成清江边的一首诗,或者一篇散文,也或者一个亦庄亦谐的寓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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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河流是一条血脉。

经过三百六十五天复三百六十五天的流淌,那条连接时间的水流,已经日夜不息地从椿树坪的老家门前流入龙舟坪的这条清江,又流到了我的脚下。日子在一天天过去,一转眼,我已步入中年。

每天推开窗,就能看见墨绿色的清江躺在这个形似龙舟的臂弯里慵懒又舒适地打着盹。我常常手捧一杯热茶,坐在窗前端详着静静的清江,想象着这条河到达这里之前一路经历了几多凶险几多不测几多潮汛?它实在是太累了,太需要歇歇了。其实,歇息或迂回是为了更好地前进,河流懂得这个道理。

但我却是在很多年以后,准确地说是在近30岁的时候才明白这个自古以来河流就明白的道理。十几年前上高三的时候,我走火入魔般地迷上了文学,上课写诗,下课也写诗,全然听不进老师和家长的劝说。结果一直成绩还算不错的我高考名落孙山。后天的营养不足注定了我只能徘徊在清江边,双脚迈不出更远的距离。也正如我后来在无奈中写下的一首诗中的两句:“我在河的中央/如一点枯瘦的渔火,闪闪烁烁”。

我是父亲的影子,父亲是祖父的影子,祖父是更早一些祖先的影子。无数的影子连接起了一条时间的河流。只有前进,没有后退,这是河流的使命,也是河流的宿命。所以,在河流远行的过程中,险滩和礁石都是一种必然。也许,少了这种必然,生命必将会少了许多色彩。正如有的人一出生就生活在风景里,有的人却需要一辈子的努力,才能穿越千山万水抵达那个心中的圣地。但谁也不能断言,一出生就生活在风景里的人,他的目光所及,就一定比历经万水千山者更丰富、更辽远?

只是我无法预知,在我生命的河流里,在我70岁的时候,能否像父亲一样依然对自己的河流充满热爱和敬重?我只知道,清江于我,仍是一条感恩的河流,它赋予了我很多,我承接了它很多。但它毕竟算不了一条大河,真正的大河,在山外,在清江的远方。所以10岁的儿子说,他长大了一定要去外面看大江大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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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斌, 中国作协作家论坛会员,研究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武汉作家协会会员。生于60年代,80年代初在校主编湖北大学《沙湖》副刊。参加工作后业余从事文学创作35年。擅长诗词和散文文体创作。曾在《中国作家》、《中华诗词》、《湖北日报》东湖副刊,《三峡日报》西陵峡副刊,《土家族文学》杂志、《中国审计》特区版、《生态西部》、《散文百家》、《长阳诗苑》、《清江风情》、《红色人生》、《华夏散文集萃》、《二十一世纪中华诗词精选》等文学报刊杂志和官方文学网站发表各类作品350万字,近一千多首(篇)。作品曾18次荣获省级和国家级文学作品大赛一等奖、二等奖,代表作《玉兰花开》、《感念人大》、《昨夜今晨》、《远方的青山》荣获中国作协文艺报社和中国作家论坛特别荣誉奖。有多部作品结集公开出版。宜昌诗刋主编,宜昌诗人作品选编审。


宜昌诗刊诗人作品选总第04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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