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连载)10

沙罗薄薄的嘴唇报成一条直线,说:“那肯定很危险啊。”

“很危险?”作问,“怎么危险?”

“记忆可以巧妙地掩藏起来,可以牢牢埋进地底,可是它形成的历史却无法抹消。”沙罗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说,“这一点你不妨记住。历史是不可能抹消,也不可能改变的。那么做就等于杀死你自己。”

“怎么会说到这种事?”作半是冲着自己这么说,口吻不如说是明朗的,“ 以前我从没跟人提起过,也从不打算提起。”

沙罗淡淡地一笑。“也许你需要跟谁聊聊这件事,比你以为的更需要。”

那个夏天,身体成分彻底换了个个儿的奇妙感觉支配了从名古屋返回东京的作。从前习以为常的色彩,如今看上去似乎隔了层特殊的滤光镜, 变成了不同的颜色。 以前从未听到的声音如今可以听见,而从前能听到的声音如今却听不见了。打算运动身体,便知道自己的动作变得僵硬笨拙。似乎周遭的重力正在发生质的变化。

回到东京后整整五个月里,作就活在死亡的人口。在黑暗无底的洞穴边筑起狭小的蜗居,孤零零地生活。那地方危险至极,只要翻个身,就可能跌进虚无的深渊。然而他毫无恐惧,只是觉得一坠落,原来竟这般容易。

环顾四周,是一片布满岩石的荒凉大地。没有一滴水,不长一棵草。没有颜色,也没有像样的光。既没有太阳,又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怕也没有方向。唯有不明底细的薄暮与深不见底的黑暗,隔一定时间交替轮换。对于拥有意识的人来说,那是终极的边境。但同时那里又是丰润之地。薄幕时分,喙尖利如刃的鸟儿便会飞来,毫不留情地剜取他的肉。而当黑暗笼罩地表,鸟儿振翅飞去,那片土地又无声无息地用替代品填满他肉体生出的空白。

不论送来的替代品是什么,作都不能理解,也无法容许和否认。它们作为一群影子留在他体内,产下许许多多影子的卵。很快黑暗离去,薄暮重归,鸟儿再度飞临,疯狂啄食他身上的肉。

这种时候,他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既是多崎作,又不是多崎作。感觉到难以承受的痛楚时,他游离出自己的肉体。然后在稍隔点距离的无痛的地方,观察强忍着痛楚的多崎作。只要努力集中意识,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种感觉至今仍不时在他心中苏醒。游离出自己的肉体。把自身的痛楚当作他人的痛楚,遥遥观望。

走出酒吧,作再次邀请沙罗,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怎样?比如比萨。我还是没有食欲,沙罗说。那现在去我家怎样?作邀请道。

“不好意思,今天我没心情。”她像是难以启齿,却又明明白白地说道。

“因为我说了那些无聊的事?”作问。

她微微叹了口气。“那倒不是。只是我要再想想。好多事情。可以的话,今天我想这就回家去。”

“好。”作说,“能再见到你跟你聊天,我很开心。要是话题更有趣些就好了。”

她紧闭双唇,过了一会儿像了下定决心似的说:“我说, 下次你还约我好吗?当然,得要你愿意。”

“我当然还会约你,只要你不嫌烦。”

“我一点也不嫌烦。

“太好了。”作说,“我给你发邮件。”

两人在地铁站人口告别。沙罗乘自动扶梯上去坐山手线,作走下台阶去坐日比谷线,赶回各自的住所。一面沉湎于各自的心事。

沙罗在想些什么,作当然无从知晓。而自己此时此刻的心事,作也不可能告诉沙罗。有些东西,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在回家的地铁中,多崎作脑中的东西就属于这种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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