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拾(二)

第一支香

    “墨泉之水浊浊,污我白衣。

      白衣为墨成辎,魂兮远飏。”

        躺在床榻上的乐无忧,意识到室内的异变,喉头间发出轻叱,人已经飞身跃起。然而行动虽十分地敏捷,却还是迟了一步。瞬间,潘李二人早已经不见了踪迹。正在焦躁不安,却隐约听得耳畔正有着微小的语音传来:“莫慌莫急,此时我等皆已入了夫人的识海,大人只管耐心去看,小的全程随同左右,必将护得大人周全。仔细去看,无忧发现,右肩之上正停了两只蟭蟟小虫,只是瞪着双溜黑大眼,一个劲朝着他不住轻轻点头,想来正是那术士所化。

      走进了一间悬挂布幔的小厅里,无忧忽然看见:一块厚重的布幔被扯动一下,下面突然探了只小脑袋来,却是个大约只有五,六岁年纪的黝黑小女娃。小女娃紧身窄衣,下体只是简单地裹了片布幅,居然作果占壁国的濮人装束。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女娃朝着无忧所在的方向望来。顺着她的目光,无忧才发现跟前已站了个比女娃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人,身上穿的俨然是句町国服饰。模样十分的狼狈,不仅半边脸庞高高肿起,衣服也被蹭破了几处。少年一脸恼恨的神色,只是埋着头,用脚一个劲地狠踢铲着脚下的青石地面。

      “乐无伤,大草瓜,打不过旁人就在房中生闷气。”

    眼见着少年全然没有要抬头的意思,小女娃实在忍耐不住,便从布幔下跑了出来,拍着手逗笑起来。她说的都是佶屈聱牙的濮话,可是当“乐无伤”三字落入耳中,顿时令无忧身受霹雳,整个脑袋都被震得嗡嗡直响起来。“乐无伤,这少年居然竟是无伤——心中思忖,再去仔细打量少年那张倔强的小脸时,已经有了说不出的熟悉意味。

    自古以来,果占壁,句町,勐卯三国不断交战,败者则交出王室子嗣,去往胜方充当人质,以表结交示好。壬王五年秋,句町败绩果占壁,只得于翌年交出十岁的太子乐无伤,到果占壁二首领坤得家中践行五年借住之约,无忧眼前所见之景,却正是当日的那段过往。

        恍惚之间,两个孩子已经一前一后走出门去。女娃兴致很高,只是笑着对无伤不住劝解:“打输了就打输了呗,大不了明天你再去打回来。无伤哥哥,我这就带你去看阿爹新赐给我的坐象好不好?”“阿彧你又犯呆气啦,想你们果占壁人号称乘象之国,只是一头坐象,也值得高兴成这个模样么?”无伤还是兴致不高,鼻中发出轻哼表示着不屑,步子也挪动得极不情愿。女娃却并不以为忤,仍只是伸出两只手来,不断拖着他继续向前行走。

        在巨大的象舍木栅的隔间最里端,果然新投入了一头新近成年的白象。见了白象,阿彧开心异常,立刻吩咐候在一旁的象奴拿来了鞍辔,等踩着蹬梯攀登上了象背。还不忘记开口招呼:“无伤哥哥,来,我们一起!”

    听到招唤,无伤不禁也同样来到后方的乘位上坐了下来。这时,白象忽然莫名焦躁起来,先是重重几下喘息,埋着头向前奔走了几步,继而便象鼻后卷,将两人都分别从象背上卷了下来,扔到地面之上。变故猝生,在场诸人全都惊得呆立在了原地。说是迟那是快,只见那白象沿着场子跑动了两圈,似乎仍旧意犹未平,居然朝着阿彧躺身的地方跑了过去,眼见着黄尘滚滚,马上就要将她踩入蹄下。

      “好畜生,看你还敢伤人!”眼见着情势危急,刚回过神来的无伤打了个滚,便立即跳将起来,猱身扑向旁边的象奴,从他身上抢了椎鞭,一个甩手,便狠狠击打向了象背。只听得白象发出声惊天动地的哀鸣,铁椎入肉,大片血花飞洒,倾刻间模糊了众人双眼。然而无伤兀自仍是不肯住手,只是连连发出暴喝,继续扬鞭不止,直至白象终于弯曲了前膝,跪倒在面前。

    “无伤哥哥——”

      惊魂稍定,小女娃阿彧这才跑了过来,一下把头扎进了无伤的怀中,涕泪流泗,哭得好不伤心。而在女娃的呜咽声中,两个幼小身形像水波样荡漾着渐渐隐没,第一枝魂香也燃到了尽头。

        厅室内的物件再度恢复如常,无忧还在发愣。突然,潘师傅却已拉扯着李安惶恐地滚身伏拜在地,口中连称:“此前不知王上驾到,多有冒犯,还望恕罪。”跪了半晌,这才听到了句町王无忧语音嘶哑的应答:“你二人暂且先行退下,朕暂先需要独自静上一静。”

      及至两名异术士离开,再度拾起遗掷榻边的,无忧随手一翻,居然竟是一方“履”卦,上书:“履虎尾,不咥人,亨。”

        冷哼一声,他的目光移到了身边的一张小榻。思及当日在宫中批阅奏折之时,夫人青芜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反反复复在水牌上写字。写得最多的,赫然便是“鹣鲽”二字。睹物思人,无忧心头不由阵阵怅惘,寂然之间,竟又再度想起了与青芜初见的情形。

        无忧还是太子时,曾以容颜俊美著称,可是他的性格却颇为刚毅,常面戴傩面具深入战场。由于浑然不知畏怯,不但战绩斐然,更是深得手下士兵爱戴。壬公十七年春,无忧率大军征伐,终于大败了勐卯国。为了他凯旋归来,王上赐盛筵于宫中。酒宴之上,兼任歌舞营总教头席位的无伤公子亦奉上了排演的新舞:《翩跹》。

      众将正吃得酒肉酣畅,但闻丝管交措,一名美人已婷婷袅袅扶摇着旋身舞进了大厅。美人上着窄身舞衣,下配束口灯笼小裤,却在窄衣两侧拼接了两幅敞口大袖。踢沓闪转,腾挪翻动之中,大袖如同大旗,舞得呼呼生风,却又柔美飘摇,逶迤婉转。不消片刻,便将座上人等全都看了个如痴如醉。

        正是因为这一场舞,论功行赏之际,太子无忧甘愿放弃了黄金万两,转而向王上壬讨取这名舞妓——那是他做过的少有逾礼之举,却终不曾为此有过半分悔意。此时,意识到最宠爱的夫人青芜身上,居然还暗藏有许多自己所不知道的旧事,无忧却不知道是恼是恨,只感到血气翻涌,整颗心都要碎裂开来。

图片发自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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