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户村的人物们:扯蛋
乡间事情多,多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却不经得渲染。一旦渲染,一旦弥漫,就成了大事情。那些家长里短,往往就成了点燃炮仗的导火索, 有时平地也炸响惊雷。
张二狗这些日子心里有些不得劲,这不是一般的,是太不得劲了。心里一不得劲,张二狗的胃就像吃了炒熟的黄豆一样胀起气来,想放屁,又放不出,很难受的一种感觉。
原来,这些日子,张二狗家鸡下的蛋明显减少。张二狗家的鸡是很能下蛋的,特别是那只芦花母鸡,下得蛋个头很大,而且还有一种特别的颜色,看上去有些紫。张二狗两口子是能抓挠的人,整天靠在泊里,不闲着。家里没人,鸡蛋一般是中午从泊子里回来,就去鸡下蛋的草窝里捡来。可是,一连两天,感觉鸡下蛋的数量明显减少。
觉得有些不得劲的张二狗就放弃了泊里的营生,紧盯着他家散养的鸡。其时泊里农活正紧,节气是金,过了节气,庄稼的生长就不跟趟了。所以什么节气干什么农活是有讲究的,不可以乱来,更不可以瞎来。张二狗将老婆撵到泊里,忙农活。他却突然清闲起来,每天就跟在他家散养的那几只鸡屁股后面转。
乡村的房前屋后,都有那么块地方,种几棵树,堆积一下麦草,棒米秸秆什么的。树下的绿荫里长些杂草,鸡们就在那里惬意地找虫子,啄些没有捡拾干净的谷粒什么的。想下蛋的时候,就在麦草垛里磁为一个窝,下起来。
张二狗家的那只芦花母鸡是这群母鸡的头,当年第一个下蛋的窝,也是它磁为的。所以那群懒洋洋的鸡就围着它转,它将蛋下哪,鸡们就跟着下哪。
本来是没有什么事情的,乡村的事有许多是约定俗成的。这块地方,这片草垛包括的范围,是张二狗家的鸡的势力范围,所以,张二狗家的鸡下的蛋没人去捡。
可是现在乱套了,鸡还是那群鸡,只是鸡蛋不见了。
李二旦家是张二狗家的邻居。李二旦是外来户,他在附近的煤矿上班,是个爱研究的工程师,穿着四个兜的衣服上班,上面两个兜里插着四枝钢笔,人很斯文的模样。他家也养鸡,但不是散养,是圈养。在自己的小院里,用破旧的渔网和绵槐条子堆个地方,垒个小小的鸡窝。李二旦家的那个女人,是个非常干净的小个子女人,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破旧,但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头上常年挽着簪,上面用蓖麻油涂抹了一下,乌黑锃亮。脸上飘着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气儿。张二狗对自己的老婆说,你能不能也往脸上搽点雪花膏?张二狗的老婆一翻白眼说,搽那玩艺卖骚呢!
李二旦家还养着一条狗,黄毛的大狗,毛儿顺把溜滑的,特别是脖子地下的那簇毛很长,藏个兜子在那里,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这狗一点不凶巴巴的,平日里也很少见动静,就像条哑巴。
这只狗被李二旦训练的有个本事,就是能去买东西。狗脖子下挂个兜子,主人将钱放进去,写个条子,要买什么,然后再在它耳朵前嘀咕几句,这狗就像得到了指令,一路撒欢去村头的大成的商店,将东西买回来。
这狗真是神。
李二旦是个太能行的男人,他把自己的家整治的同别人不一样。单拿厕所这件事来说,就同别人不一样。农村的人家一般都养猪,厕所就是猪圈。猪在猪圈里沤肥,人在圈台上拉屎。即使有厕所的人家,也是旱厕。李二旦家也是旱厕,但不同的是李二旦在厕所口的墙上焊了一个铁水箱,水箱下有管。早晨起来,李二旦将水箱里盛满水,等拉完屎,一别那卡子,水就哗啦哗啦地顺着管子流了出来,冲走了那屎。李二旦还在厕所外挖了口旱井,也通了管道,里面堆满了草木秸秆,那管道直通家里的灶台。李二旦说,这要发生沼气,好做饭,好点火照明,是洁净燃料。
还有更稀奇的,就是李二旦还在家里安装了土暖气,暖气炉在灶间,暖气片子贴在卧室里,冬天既干净又暖和。
人们都说,这李二旦真能啊,这李二旦家里更是个洋气人。
爱瞎舌的老娘们把嘴一撇说,洋气人都骚。
因为和别人家不一样,所以李二旦一家在村里同别人的相处就有些生分。其实,这也无大碍,过日子本来就是过自己家的日子,同旁人应该没有多大的关系。这样的人家,在村里人的眼里,是屋顶上插蒺藜,朝上开门。
朝上开门就朝上开门吧,万事不求人,虽然有时候锅沿难免不碰碟碗。
张二狗盯着自家鸡屁股的时候,鸡蛋就不丢了。这些日子,鸡下蛋下地很勤,咯咯哒的声音此起彼伏,听起来很受用。
张二狗想,这真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那几天鸡报谎蛋,可能是鸡的一些身体机能发生了变化。它们下蛋疲惫了,就稍息一下。别说鸡,就连我们人一个月也总有几天不得劲的时候不是?
张二狗就继续去忙活他泊里的营生。
一天,两天,一切平安无事。
第三天,该捡的鸡蛋就少了些。
第四天,该捡得鸡蛋就更少了。
张二狗再次警觉起来。
这一天的中午,张二狗趴在炕上,吸着土烟袋,在思索关于鸡蛋的问题。家里人不能老跟在这鸡屁股后面吧。张二狗也想像李二旦家那样将鸡圈养起来,可听人说圈养的鸡蛋吃起来发腥,到集市上不好卖。
这时有消息传来,说是李二旦的婆娘用满满的一筐子鸡蛋在街口卖大米的米摊上换回来了一袋东北大米。
消息还说,李二旦家用来换大米的那些鸡蛋,真有些个长得大的,鸡蛋皮是紫色的,很特别。
张二狗抽烟的嘴就吧嗒在空中,,半天没有张合。紫色的大鸡蛋,俺家那只芦花母鸡下的鸡蛋是什么颜色来?张二狗就大声喊老婆,老婆就慌里慌张地从猪圈旁窜过来,手里还拿着喂猪的泔水勺子,泔水滴答地到处都是。
“有人偷我们家鸡蛋了。
肯定是李二旦家干的。
奶奶地,真欺负人啊。”
张二狗气急败坏地说。
张二狗的老婆倒冷静起来,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女人,说:
“证据呢?”
“证据,还要什么证据啊,不是明摆着,谁家的鸡能下出紫色的鸡蛋?也就咱家的芦花母鸡。”
说归说。张二狗是个刚性的人,他也觉得不能光听别人一个消息,就认定了是李二旦家里偷了他家的鸡蛋。虽然现在可以说是百分百可以认定了,但抓贼捉赃,抓奸成双。什么事,得讲究证据。于是,张二狗就开始琢磨该如何整出个证据来。
第二天一早,鸡还没有起床,张二狗就起来了。这是半夜,半夜里,张二狗小心翼翼地行走。小心翼翼行走的张二狗来到门外,在他家鸡下蛋的窝附件的麦草垛里扒拉了一个窝,爬了进去,然后再用草掩上。
一股麦草的香气浸透在心里,惹得张二狗的心痒痒的。
他想睡觉,他就真睡了。
他作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人向他走来。那是个小个子的女人,脸上永远有股雪花膏的香气儿,头上的簪上搽了蓖麻油,亮锃锃的。说话有些搅里拐弯,你得费好半天用心听着,但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他不知道她向他走来是为什么,他想问一问。
这时,他听见芦花母鸡咯咯哒的声音。他醒来了,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阳光透过麦秸草的缝隙射进来,刺得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那些阳光下的麦草拨弄地他的鼻子有些痒。他想打个喷嗤,可是他忍住了。
他想,再等等,不急。
这时,他闻到了狗的气息。他悄悄移动掩盖的麦秸,看到了,一只大狗,一只顺把溜滑的黄毛大狗。这只狗就趴在芦花母鸡刚起身的下过蛋的草窝里。旁边的鸡们对这个异类似乎是见怪不怪,很是悠闲地干着自己该干的事。捉虫,踱步,扑棱翅膀作假飞状。
张二狗继续看,就看地有些心惊肉跳了。这只大狗就那样地趴在草窝上,竟就用两只前抓将那只紫色的大蛋捧起来,然后往脖子下的那簇长毛里放了下去!张二狗揉了揉眼睛,终于看仔细了,那簇长毛之下是一个和黄毛颜色相差无几的布兜子!
奶奶地,真能研究啊!张二狗愤怒地从草窝里爬了出来,大狗看了他,并不惊惶,只是屁股一扭,就向李二旦家里一蹓小跑地颠去。
大狗来到李二旦家门口,用前抓搭在门框上,用头一拱溜出一道缝来,就闪身进去了。
张二狗也跟了进去。那个小个子的女人就在他眼里了,瘦瘦的腰身,不及老婆的一半粗。小个子女人,正亲热地用脸贴着这只黄毛大狗的头,手里还拿着那只紫盈盈的鸡蛋。
现在是张二狗站在李二旦家里的面前了。这个女人就有些窘,有些呆愣,那只攥紧了鸡蛋的手就扯溜到后面的衣襟下了。
大黄狗摇了摇尾巴,温顺地从主人身旁溜走了。
“你怎么就偷了我家的鸡蛋?”
“你们家可真能研究啊,偷鸡蛋都偷出花了。”
“你们家里的那材可惜了,你们应该研究原子弹去,哧溜就能上天的!”
“我们是庄稼孙,做人靠的是本份,不坑蒙拐骗,不偷不抢,这是老辈规矩,老辈你懂么!”
“我家老婆不在家,这事儿目前也就你知我知,要是叫我老婆知道了,她非打撒泼不可,看不撕烂你!”
张二狗觉得自己今天真能说啊,嗷嗷地,收不住闸了。
这个小个子的女人此时可低眉顺眼了,她听着张二狗说话,不敢放声。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眼里就噙了泪花。
“大哥,你快别说了。我错了,羞死个人了。我们本也没寻思狗还有这本事,我有一天叫这狗去打酱油,结果回来后发现袋子里还多了个鸡蛋。回头问了开商店的大成,他说他没给。我就觉得这事好玩,就没再拦它。”
“大哥,我赔你们家鸡蛋吧。这事可不敢让俺家二旦知道,他是知识分子,要面子人啊。他知道了,俺两口子非离不可。”
张二狗的头有些大起来,这事不能再讲了,如果真为个鸡蛋的事情,闹得俩口子打离婚,可是罪莫大焉。
说完话,这个女人就像戏子里那样,在张二狗面前款款地道了个万福。
张二狗的耳边仿佛就有锣鼓声响起,头轰轰地,雪花膏的香气飘了过来,他有些恍惚。
他不知道是如何走回家的,仿佛虚脱了一般。晌午时候,老婆问他,偷鸡蛋的贼抓到了么? 真是李二旦家偷得?
他说,抓到了,是只神物,被我撵走了。
他又说,咱家的鸡就不要散养了吧,咱也圈养,既卫生又安全!
老婆点点头,不再深追,兀自去做饭了。
结尾:国庆节这天,单位只放了一天假。我们家得了病毒性感冒,我老婆,我家两个小公主全在社区卫生所里挨针。两个公主打的是肌肉针,打完针就到爷爷奶奶家去了。老婆打的是吊瓶,我陪她。
相对无语,只静悄悄地对望。我发现愈到老了,我们俩口子愈黏糊。
后来老婆问我,现在写什么东西了?
我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钻草垛,发现鸡蛋的事情么?
老婆说记得。我说我编了个故事,就从扯蛋开始讲起吧。
我原本的结尾,是要将那个女人写死的。因为丢人现眼,因为名声被自己糟蹋,老公不要她了,她走投无路,只能去死。
老婆说不好,你为什么总是要将人写死,就是为了吸引眼球么?人啊,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活着?再说了,偷了个把鸡蛋,也能死人?
我说你不懂,知道有个名词叫蝴蝶效应么?就是说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煽动了几下翅膀,就有可能两周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一场龙卷风,偷个鸡蛋,就有可能死人。
老婆说不行,我不同意你这个结尾的处理。你不妨这样写,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那个爱研究的李二旦同邻居家的走动也勤了起来,他帮助村里改造旱厕,建沼气池,装土暖气,邻里氛围和谐,这有多好啊!
我想起来了,村里还是真有这么个原本特立独行的能人,他后来就被上级部门评为示范之家,并带领全村人通了沼气,改造了旱厕,安装了土暖气。
只是这个人是不是真叫李二旦,我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