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的周末

      已经晚上九点,走还是不走?犹犹豫豫,就像拔河时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狠狠心还是穿上了外套。

      关门的刹那,父亲的咳嗽声已然听不见。整个世界一下子不再喧嚣,静得好像可以听见冰雪融化的声音,好像能听见树木苏醒的声音。

    父亲又一次换流食管,是妹妹给下的。父亲刚出院的时候,每次下流食管都是我们托关系找医院急诊或重症室的护士来下,先到医院接,下完了再送回去,因为是朋友帮忙,也不好给钱,每次拿姐姐从国外带回来的香水或口红来表示谢意。因为护士都在值班,必须得先把住院的患者忙完才能抽身出来,经常是过了午后才有时间。

    爸爸那时候左手能动,稍不注意,他就把管拔出来。家人真不狠心把他仅能动的手再绑上,流食管的问题就是最大的难题。

    有一次,等到下午两点约好的护士还没忙完,本来病重的父亲无法吃饭更是虚弱。我和妈妈说,妈,我下吧。妈妈看看虚弱的父亲,无可奈何地应允了。 人是有潜力的,我下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让父亲吃上了饭。

      以后,哥哥、妹妹连保姆都会下流管。父亲血糖高,因为我们不能每天在身边,80岁的母亲哆哆嗦嗦地学会了打胰岛素。

      因为经常下在右侧,父亲鼻骨已经变形,流食管经常在嗓子里,嗓子红肿发炎,这次下管后更是咳嗽痰多。同事说他检查肠胃,下一次胃镜,简直难受得要命。这些年,父亲下了2、3百次了,每次他都用仅能动的左手阻挡着、推着,把头使劲晃着,我们只能哄啊,劝啊,让他人按着他的手,扶着头,慢慢地下,尽我们所能让他少些痛苦。这是维持他基本生理需求的管,难受也得下。

      父亲病重后不能说话,不能吃饭,不会活动。有时,我在想,如果父亲有他自己的意愿,如果他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活,他是否同意我们这样做。

    每当看见父亲咳嗽,因为没有力气,憋得面颊通红,憋得脖子上青筋凸现、胸口剧烈起伏、痰在嗓子里嗡嗡作响,那时真想替他去遭罪。有一次,妈妈说,你爸爸太遭罪了,当年我们拼命往回抢救是不是错了。

      年轻时,每当听到有子女放弃对父母治疗的事,顿时产生极大的鄙夷,父母把我们养大,不救还有人性了吗,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救啊。但父亲病重这些年,看见父亲没有一点质量的生活,看见父亲被病痛折磨得样子,看见他一天天变瘦,看见他因为一点口水就被呛得面目全非,现在理解了更多的选择背后的无奈。所有的事物没有一个标准,救也是爱,不救可能也是爱。

      父亲当过农民,后来到工厂当工人,每月工资100元左右,母亲没有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可想而知。

    那时,他极有先见,告诉我们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父母节衣缩食供我们四个孩子读书,正是父母的付出,我们四个现在都有一份不错的工作。

    我以为,现在条件好了,可以好好孝敬他们了,可是。。。生活里有无奈、有离别、有伤痛、有老去。

    上周,父亲不那么咳,我在床边俯下身问他,你有几个孩子啊?父亲温和地看着我,眼里有笑意,我用右手伸出了四个指头,他慢慢地用左手把我伸出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掰过去。我欢喜地告诉妈妈。我爸爸懂,我爸爸知道他有四个孩子。这份惊喜我整整幸福了一个礼拜。

      周末,回父母家。母亲会把我没来这几天发生的事絮絮叨叨地讲一遍。我们几个子女总是错开时间回去,目的是总有孩子陪着他们。

    我知道时光不停留,我知道自然规律,我们都在老去的路上,可我希望在一起的时间久点再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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