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西北的冬天，寒风凛冽。
矿区家属院在这寒冷的冬季里，越发显得安静祥和，只是偶尔传来几个孩子的笑声，让沉静的家属区变得活力十足起来。
“都别动！”外号叫“傻大个子”的大象突然停止了玩耍，像猎狗一样吸着鼻子，把头慢慢扭向了东边。
“是什么啊？怎么那么香啊？”一向言听计从的“瘦猴子”实在忍不住了，自言自语地问着。当看见大象那犀利的眼神时，赶紧吐了吐舌头，不要意思地笑了。
“我知道！”“大脑袋”拍着胸脯特别自豪地说。他根本不看大象的眼神，因为他看见的所有眼神都在鼓励他说出来。“是老赵爷爷在炼猪油！我看见你爷爷也去了。”“大脑袋”对着大象说。
“真的？”
“千真万确！骗你是这个。”“大脑袋”拿手比划出一个乌龟的样子。
“走！去向赵爷爷讨油渣子吃去！”大象说完这句话，就跟已经吃上了那诱人的油渣子一样，不由得咽下了一口大大的口水。而其他小朋友也都馋的直吸溜嘴。
当大象爷爷看见大象闯进来的时候，脸色立刻拉了下来，正准备让大象赶紧滚蛋时，看见后面又跟进来几个孩子。大象爷爷这才变回了脸，微笑着看了看老赵，伸手拿了一个特别小的盘子。转回头先数了数人数，然后往盘子里夹了十来块稍微大一点的油渣子。
“来！来！孩子们，不能管你们够，明天我们要吃大包子，后天还能吃猪油白菜馅饺子。一人两块，不许抢，慢慢吃！”大象爷爷生怕孩子们一哄而上，抢着吃不成样子，所以先把话都告诉了这四五个孩子，意思就是要听话，否则明天的包子，后天的饺子就没有份了。
“谢谢象爷！”
“谢谢象爷！谢谢赵爷爷！”
每个孩子两块指头肚大的油渣子，实在是解不了馋。大象和“大脑袋”嚼都没有嚼，只是在嘴里过了一下就咽下去了。只有一个孩子一点一点地吃着，仿佛要把这两小块油渣子吃到世纪末一样。这也让其他孩子更馋了，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上的东西，就差上手去抢了。
“大象，你带着他们出去玩吧！”象爷看出来了，知道孩子们就没有解了馋，可再给他们吃，明天的包子就没有什么味道了。只好让孩子们离开这里，省得都在这里惦记着。
“知道了！”大象吸吸鼻子，拿手抹了一把嘴唇。朝着小伙伴们使了个眼色，把头朝外扭了一下，带着伙伴们出去了。
看着孩子们都出去了，大象爷爷手里拿着刚才盛油渣子的盘子，笑着对赵爷说：“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呀，看来孩子们都馋坏了。怎么样？我进山一趟吧，要是能搞个大家伙，咱们这些孩子们就有得吃了。”
“这天气可不行，你忘了大前年咱俩一起进山啦！我这腰已经不行了，你一个人去我可不放心。”赵爷头摇的像拨浪鼓，说什么也不同意。“你以为你还是十年前那个方圆百里有名的猎人吗？不服老不行啊！现在看年轻人吧！”
“没事！看孩子们都馋成什么样了。放心，熟门熟路的，我多加小心就是了。老哥哥你只管把酒烫好了，把家里烧得热热的，等我的好消息吧！哈哈！”
02
北风呼啸，彤云密布，眼看着一场大雪就要来了。为了让家属院的孩子们好好吃上一顿肉，大象的爷爷带着几天的干粮，都是玉米面锅贴，戴着狗皮帽子，穿着大号的绵羊皮袄，背着陪了他一辈子的猎枪，朝着桌子山走去。送他的老赵爷爷不住地摇着头，看着他慢慢地消失在风沙中。实在看不见了，这才转过身，带着几个孩子回屋里去了。
象爷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向天祈祷，这次如果能猎到黄羊或者青羊这样的大家伙，就算老天眷顾，那他以后就再也不进山打猎了，这枪也就该封存起来了。
运气不错，进山没有多久，象爷就打了两只山鸡和一只大野兔子。这要是搁在以前，他就会扭头回去。可这次不一样，象爷想着打一只大一点的猎物，让家属区的孩子们好好过个年，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顿肉。
天黑的时候，象爷找了个山洞进去睡觉。这一带，他从二十几岁就在这里转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吃了一块玉米饼锅贴，喝了几口水，裹紧了老绵羊皮袄，躺在山洞里的乱草堆，闭上眼睛，踏实地睡着了。山洞里又背风又暖和，象爷睡着睡着就做开了梦。在梦里，他轻而易举地就猎杀了一只青羊，然后扛着这只青羊飞回了家属区，邻居们都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夸赞他本事大。孩子们围着他跳起来舞蹈，嘴里大声喊着吃肉吃肉。赵老哥把青羊炖了一大锅，给他端上一碗，又是敬酒又是拍他的肩膀。当他一碗酒喝下去后，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人也没了。急得他猛地往起一站，一下子惊醒了。
这阴天就是让人能睡觉，看看天色，估计到了八九点钟。象爷想了想做的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心说：“看来真是老了，过去不管什么天气，都是早早就起来了，现在不但贪睡了，还感觉有些累，唉！”想到这里，他顺手摸出一个玉米锅贴，抬头看了看前方，边啃着饼子，边朝着深山里走去。
当他绕过一个山沟后，风变得小多了，可天上却飘下来零星的雪花。恶劣的天气，注定这是一场不平凡的狩猎。想想孩子们那期待的眼神，还有吃上喷香的野味时那欢乐的样子，象爷把猎枪往肩上抖了抖，打起精神，继续边往沟里走，边看着脚下的踪迹。
突然，象爷感觉到了什么。多年的狩猎经验，让他兴奋起来。就在周围，仿佛能闻到青羊那膻味了。象爷慢慢蹲下身，把猎枪从肩上拿了下来。两只眼睛像火眼金睛似的，前后左右一点一点搜寻着。
一块巨大的石头旁边，一头很大的青羊在安静地啃着荒草。只有大石头这里，因为向阳又背风，草的质量还是可以的。在象爷悄悄瞄准它的时候，这只青羊根本就不知道危险来了，还在努力地啃食着荒草，似乎是要在大雪来临之际，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到它的肚子里。象爷屏住呼吸，枪口慢慢挪动。当准星瞄准了青羊的时候，象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扣动扳机的指头因为激动，居然有些不听使唤了。好在那只青羊没有发现他，只是自顾自地啃食着。
03
就在象爷的手指要扣动扳机时，那只青羊横过来身体，调整了一下，又朝着大石头里面的荒草啃开了。象爷看得分明，这是怎么个情况啊！是一只怀了崽子的成年母青羊。象爷在这山里打猎已经快四十年了，别说没有见过，从来就没有听说过青羊在冬天下崽。倒是听说过有个别的狼在冬天下崽，那是什么动物，青羊怎么能跟狼比啊！
象爷犹豫了，这一枪下去，可是两条生命啊！可是，这又是天赐良机，孩子们眼巴巴等着他扛回去青羊炖肉呢！打还是不打呢？
天上的零星雪花落了下来，正好落在了象爷的眼里一片，雪花瞬间融化了。可象爷的眼睛却花了也湿润了，他揉揉眼，朝着大石头那里看去，青羊不见了，化作了一个美女人，挺着大肚子，哀怨地看着他。这一枪必须打出去，猎人有这个讲究，看见猎物，瞄准猎物，即使要放生，也要把这一发子弹打出去，否则会伤及家人。象爷闭上眼睛，孩子们的期盼眼神就浮现出来，睁开眼睛再闭上，又是美妇人哀怨的眼神，两种眼神就像幻灯片一样，不停地来来回回交换着。
再也不能犹豫了，象爷心里清楚，放了这头怀孕青羊的念头终于占了上风。他一咬牙一闭眼，手指扣动了扳机。“咚”地一声，子弹打在了大石头的上面，青羊一愣，听见远处一声“咩”叫，朝着叫声迅速飞奔过去，在悬崖的下面一头巨大的公青羊，发出了警告声。这声音及其尖锐响亮，既像给母青羊的警告，又像是给象爷发出的警告。
象爷一拍大腿，怎么没有先看见它啊！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又让他鼓足了勇气，把公青羊干掉，让孩子们好好过个年。象爷拎着猎枪站起来，朝着两只青羊逃跑路线追了过去。
在这百里大山，青羊就是王，它们的攀岩绝技，任何动物都望尘莫及。两只青羊一前一后，母青羊在前面窜，公青羊却频频回头，看看象爷，然后跟着母青羊朝着一线天窜了过去。
“哼哼！看你们往哪里跑！”象爷有些高兴了。这一线天还是象爷发现的，他曾经在最短的地方搭过独木桥，就是用一根碗口粗的木头，长有两米左右，顺着这根独木桥，可以上到平台去，也就是山顶。
青羊果然是攀岩冠军，三下两下就上到了山顶上。站在对面的山上，挑衅一样，对着象爷“咩咩”直叫。当象爷爬到独木桥的时候，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想当年，就在这里，有多少猎物丧生在自己的枪下。如今追两只青羊居然费那么大劲，要是在过去，不等追到这里，这两个家伙早就被自己放倒了。唉！不服老真的不行了。
象爷呼呼喘了半天，等呼吸匀称了，赶紧往枪膛里压上了子弹。抬头看时，那两只青羊已经不见了踪影。
04
当象爷踏上独木桥那一刻时，风更大了，雪也像针尖一样扫在了他的脸上，让象爷的腿禁不住抖动了几下。“他奶奶的，这是真老了吗？”象爷骂了一句粗话，长出一口气，又吸一口气，再出一口气，把一只胳膊伸出去，掌握着平衡，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肩上猎枪的背带，走在了独木桥上。
就在象爷最后一步跨出去，另一只脚再过来就能扒住悬崖峭壁了，意外发生了。后面的脚打了一下滑，人就低下去了。多亏是象爷，换了另外一个人，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可能直接就顺着一线天摔下去了。艺高人胆大的象爷，迅速朝着东边倒去，像猿猴那样，窜了一窜，扒住东边突出来的一块岩石，一扭身，跳到了绝壁处。这里正好凸出一块，只能容纳一个人。而因为象爷脚打滑，使劲蹬到的那根碗口粗的独木桥，晃晃悠悠地掉下去了。
象爷喘了口气，脸色变得严峻起来。他知道，如果没有办法离开这里，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八年前，就是在这块悬崖，象爷救过一个年轻的猎人。只要独木桥不再了，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一个人也无法离开这里。为了节省体力，象爷慢慢蹲下，裹了裹老绵羊皮袄，让自己冷静下来，说什么也不能困死在这里啊！家里还有很多孩子等着呢！
象爷用了几种方法，都没有成功。现在开始后悔了，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带着绳子，如果有条绳子的话，他轻而易举就能脱身。想到这里，象爷禁不住长叹一口气，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
突然，从上面掉下来许多尘土和碎石子，夹杂着树枝木棍，不断地向象爷头顶散落。是青羊，这两个畜牲，居然知道害他，早知道开枪把母青羊猎杀了，哪还会遭到它们的戏耍，唉！真是妇人之仁啊！象爷恨得牙根痒痒，只是空有一身本领，一时半会使不出来，只能干看着青羊把树枝碎石子往他身上头上砸。
“咩咩”两声长叫，象爷抬头看了一下，这一看不要紧，真是又惊又喜。悬崖上露出了二十多公分的一节木头。天啊！我误会这两只青羊了。这悬崖上面的木头，本来是象爷预备出来的，八年前他带着几个壮汉救人，曾经一次准备了四根碗口粗的圆木，用了一根，把剩下的三根放在了悬崖上面，以备不时之需。
象爷踮起脚，试着够了够，不行，还差一点。就在这时，圆木又慢慢往下沉了一点。象爷大喜，看来是天无绝人之路。没有想到，这两只青羊居然通人性，知道怎么来救他。
圆木还在特别缓慢地往下动着，象爷做好了接住圆木的准备。不能让圆木过快地滑落，否则接不住，再掉下悬崖，这就前功尽弃了。
差十几公分，差一点了。象爷终于抓住了圆木，单臂一用力，把圆木顺了下来。象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点一点把独木桥搭好。先试了试独木桥是不是稳当了，然后踩着独木桥，扒住悬崖，双膀一用力，身体往上一窜，翻身上了山顶。
05
山顶的风更大，雪花打着转，呼啸着胡乱飞舞着。象爷四处找那两只青羊，远远看见公青羊在大概二十多米的地方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象爷把猎枪放在光滑的石板上，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公青羊做出了攻击的准备，在它的脚下，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坑，母青羊乖乖地卧在那里。象爷抬头看了看天，雪越下越大了，如果是两只青羊在山顶的坑里，应该没有问题，可现在看样子母青羊就要下崽了，无论如何它们是躲不过这狂风暴雪的。
象爷突然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先是在山顶四处寻找荒草，抱上一大抱就扔进坑里，连续抱了三次，把周围的荒草都收敛过来，两只青羊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索性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象爷跳进坑里，掏出匕首，开始往下挖。也不知道为什么，挖着挖着他的眼泪居然流了下来。
一直挖到了石头硬底，象爷才停止，把他抱来的荒草，一层一层铺好。跳出来，掏出玉米面锅贴，先是掰成小块，扔给远处的青羊，把它们引过来，然后把剩下的玉米面锅贴全部放在他给青羊挖好的坑里，然后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此时风停了，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将整个桌子山变成了雪山。世界变得既洁白又安静，在走出山口后，象爷把剩下的子弹，压在枪膛一颗，就对着老天开一枪，一连放了五枪，才把子弹全部打完。
天黑前象爷回到了矿区家属院，早就等待他的大象嘴里喊着爷爷，就去看他的猎物。当仅仅看见两只山鸡和一只兔子时，满脸的失望。
“回来就好！大象，给你爷爷倒杯水。哎呀！你就别哭丧着脸了，你没有听说过吗？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半斤。明天我去商店割上二斤猪肉，跟它们炖在一起，肉勾鸡和肉勾兔，保证让你们吃个够。”
“真的吗？可我们还是想吃羊肉！”
“别胡闹了，你没有看见你爷爷的脸色难看吗？我想他一定遇见了难处，他只是不愿意说话罢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
夜晚来临，赵爷爷家灯火通明，大家都过来品尝野味，顺便也想听一听象爷讲的故事。可象爷只是一碗一碗地喝酒，什么话也没有说。赵爷看见这种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赶紧嘱咐孩子们不要胡乱问象爷，也不要再提吃羊肉这这话了。
“好酒！好酒！来吧，好好喝吧！”象爷总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就是这两句，翻来覆去地说。直到喝得酩酊大醉，这一醉就是整整三天。
06
象爷醉酒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猎枪砸了，别人怎么拉，怎么劝都不行。然后就开始借钱，挨家挨户上门去借。本来大家都不富裕，但是象爷从来都没有向大家借过钱，人们都以为他要出差或者出远门，左右邻居都出了钱，还有的把特别值钱的全国粮票给了象爷。
十天以后，象爷从牧区赶着几只羊回来了，令人惊喜的是，羊群中还有两只奶羊。
“哦！有羊肉吃喽！有羊奶喝喽！”大象和他的小伙伴们欢呼着，跳跃着，一会儿围着羊转圈，一会儿又围着象爷转圈。
“哎呀！我的好兄弟，真没有想到，你可真有心啊！老哥哥我佩服你！”赵爷明白了象爷的用意，打心眼里赞叹着。
象爷终于恢复了笑模样，还跟过去一样，等大象他们这帮小伙伴围着他在一起时，继续给孩子们讲故事。
“象爷，那么大的雪，青羊的孩子能活下来吗？”“大脑袋”聪明，听完象爷讲的故事，好奇地问着。
“当然能活了，那两只青羊连象爷都能救下来，扶养个小青羊算什么，没问题的。哈哈！”
“象爷，你真的再也不打猎了吗？”“瘦猴”闪动着机灵的眼神，眨眨眼问道。
“嗯，是真的，象爷老了，这次多亏了那两只青羊，如果不是它们，象爷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们喽！”象爷微笑着说，高兴的时候，那许久没有修剪的胡子也跟着抖动着。“你们要记住，是青羊救了象爷爷，以后谁也不能去伤害它们。”
“记住了！”
三十年以后，棚户区改造，矿区家属院的人们都搬进了城里，住上了新楼房。象爷爷在准备搬家的时候去世了。大象已经成了一名成功的企业家，他带着当年的小伙伴，在祭拜象爷的时候，供上了一只羊。这个时候，每个在场的小伙伴，都想起了当年象爷为了让他们痛痛快快吃上一顿羊肉，冒着生命危险进山打猎的情景。
又过了十几年，在另一个城市。鬓角花白的大象，笑眯眯地问着几个孩子：“作业都做完了吗？”
“做完了！”孩子们齐声回答着。
“那我们该做什么呢？”
“听爷爷讲故事！”
“好吧！爷爷现在给你们讲故事，咱们今天讲一个青羊的故事，好不好啊？”一说到青羊的故事，大象的眼里就有了光，有了潮湿的光在闪动。
“青羊有情，知道救人，何况人乎？在很久很久以前，爷爷的爷爷是个方圆百里有名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