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予玲站在狐林的首峰之上,首峰那个小小的神庙里依然空空荡荡。唯独庙前有一张巨大的战鼓。她记得仙宝当年就是在这雷响战鼓,送掉了自己的首级,留琉璃族家破人亡。此时她站这里远眺狐林之外,也有类似的紧迫感。眼见远处草原上聚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那狗皮膏药一样的大帐篷,刚刚被蓝色的火焰吞噬精光。在陈予玲站的这个角度看起来,那火焰冲向云霄之前,太阳忽然暗淡,仿佛光华被吸走了,之后火舌像把撑开的巨伞,把天空遮挡。是大法师的恒火,每次她看到蓝色的火舌就会紧张,身上一阵似火如冰的激凉。
陈予玲没想到局势会发展的这么快,从来都站在世外的乔叶翕忽然就倒戈相向,引来这么多人来狐林挑衅。正赶上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适,虽然她战团强大,自己却还要担心入梦发疯,在这节骨眼上坏了大事。她每天站在这首峰上,除了警惕新族战团的动向,也在期盼姨母能早日带回解法。
想的正出神,陈予玲忽然感到胸口旁边一阵滚烫。她迅速拉开衣兜,看见身上炭色的火劈木已经由沉浊转而通透,渐渐红的耀眼,像着火一样炙热滚烫,还烧得她心头发慌。她掏出那块火劈木。火劈木烫手,被她的双手来回抛了两三次,然后扔到地上。
火劈木离开她的身体,掉到地上,又渐渐凉爽下来,恢复了炭色。可是陈予玲心慌不止,她惊慌的弓起腰,凑脸过去看,像只炸毛的野猫。她靠近时,感觉火劈木映射着一张若影若现的嘴巴,像有人急着要说话,又被封了喉舌一样难受,是那种难受强烈的牵扯着自己的心脏,让自己的心也像被烟熏火燎。她忽然想起来了,从来没有人用火劈木彼此联络过,那是古望族间的传信之术,早就失传。那边是谁呢?会用这种法术联络自己。
陈予玲赶紧又拾起火劈木,那火劈木一接触到人体,又烧成通红的火炭。
这次陈予玲没有把它扔掉,而是把它紧紧捏在手里。火劈木在她的手掌里加速燃烧。她听见皮肤因烤灼而吱吱作响,还闻到浓浓的碳烤猪蹄的味道,不得不朝火劈木上吐了口唾沫,骂道:“妈蛋!什么时候结束?”
虽然她手上剧痛难忍,但渐渐的,心里的燎乱越来越轻。在加速燃烧之后,火劈木就渐渐冷却下来,她心里的燎乱也散去。
陈予玲把火劈木放回兜里。她的手掌已经被烧成了焦黑色。但她撑直五指,拱起掌心,焦黑的皮肤之间暴露出更深层的皮肉,粉色渗血。弯弯曲曲的,似乎组成了一些笔画。
首峰侧面刚好有一缕小溪瀑,像一笔银线从山顶垂直画到山脚。陈予玲用胳膊勾住悬崖边的藤蔓,探身出去,临空挂在崖边上,伸手够到那股溪瀑,冲掉手掌上焦黑的组织。溪水滴打在她身上,顺着皮肤冲刷伤口,对那些暴露的嫩肉来说,这一波一波的溪水就像钢刷一样从她手上刮过去,疼的她嘶嘶咧嘴。冲刷干净后,她手掌上那些笔画就清晰可见了,像用三棱形的刻刀把肉挖掉,形成了雕刻在皮肉上的字:“月掩笍星,尾峰之脚,二奶奶。”
陈予玲在嘴边小声念叨这一句话,然后收紧手掌,手上的伤口迅速愈合,皮肉一丝一团重新扣在一起,就像没有被伤过一样。这真的是旧望族失传的火劈木传信,陈予玲心想,怎么作为隐诺者的二奶奶也会?
“月掩笍星”,深更半夜,这是忘界计时方式里的一个时刻。忘界人通过天象来计时,没有把一年分成365天,每天24时,日日重复。普通人的365.24天里,每一个时刻都被他们重新分配,对应一个单独的天象,即少了闰年的麻烦,也省了小数点的困惑。对应天象,忘界人把一年分为8726个不同的计时,也只有他们才背的清楚。“月掩笍星”对应今天的午夜十二点十二分至一点零九分这个时段,在这个时段,月亮旁边一颗叫笍的星会渐渐隐藏到月亮背后。
午夜风狂,陈予玲披上一身黑褐色的斗篷,顺着山道往尾峰上爬。途中又遇到看守尾峰的那两个琉璃族人,大小二鹅。王小鹅仍然是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挡在陈予玲身前,他还是个十八九的小孩子,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嘴巴嘟得比烟囱还高:“哼唷,尊贵的公主,您又要干嘛?”他语气很糟糕,但还是不得不用上尊称,以阴阳怪气的口调说出来。
自从认识桑合以后,陈予玲就很不喜欢这种倒大不小的男孩儿,叛逆狂妄不识趣。她停住不动,把脸紧绷像干树枝,把脸部肌肉鼓起来弹动,把自己猫一样的眼睛往两边斜挑,看起来邪恶可怖,似乎在说:“如今在这里呼风唤雨的就是我。”
王小鹅被她盛气一逼,吓得垂下头,两条大腿颤抖起来互相打了一架。王大鹅也吓了一跳,但他比王小鹅要沉稳多了,他门头汗珠的跑过来拧住表弟的身体,把他往回拖了两三步,给陈予玲让了路。陈予玲挑挑眉头,心里暗笑,她的脸已经瞬间回复如可爱的小熊猫,她扯过一片斗篷角把脸挡住,跨过峰顶,朝尾峰后面深邃的石头山谷走下去。
大小二鹅转过岩石角,悄悄跟在她后面。王大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一掌拍到王小鹅的脑袋上,咬紧腮帮子说:“你想死了吗?挡她的道。他们杀人不眨眼,连仙止的铁哥们都是一刀下去不手抖。我们琉璃族,此刻是在看别人的脸色过活。”
“哎,我们琉璃是个温顺的部族。可是你看陈小姐带进来的雪灵族,残暴武断。现在我们的狐林,血气冲天,就算我们在鼻孔里塞满薄荷清的鼻香粉,也去不了烦躁,就算仙宝的亡灵突然回归他的身体,也挡不住这帮外来人。”王小鹅说着说着一行眼泪就从下眼皮滚出来。
王大鹅听了不住摇头,也满脸涕泪。他用大拇指搓了搓嘴唇上的鼻涕,然后又用同一个大拇指给王小鹅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劝他:“仙宝已经死了,不可能回来,但是他的孩子还在,华姆也还在。驭鸟脉的仙止,软的跟个树上砸下来的柿子一样,但是华姆,她是绝不会坐视琉璃这种境况的。”
王小鹅抽两声不哭了,拍拍大鹅的肩膀,指指岩石另一边:“悄悄跟过去看看,总是我们琉璃的地盘,得放只眼睛盯着。”
午夜月掩笍星,莹光缭绕,整个尾峰如白昼般明亮,同时又被一层朦胧的光雾笼罩。那层光雾迷醉,就跟二厨掏出她的妖莲手帕,扬起障眼法的幻影一样。夜空除了月亮空无一物。但是眯起忘界人的眼睛,就能看见月亮在激流中涌动,慢慢把一颗骨头形状的小星星吞没到嘴里。这就是月掩笍星的景象。
尾峰背面是没有树木的石头荒崖。大小二鹅只需要远远躲在峰顶一株木涎花树下,除了谷底,整个尾峰就一览无余。他们看见陈予玲走在狭窄的崖边道上,脚步轻巧有力的像只羚羊,上到陨铁牢栏,转角就没了前路。这时谷里山风呼啸,吹得她的黑色斗篷一下一下猛打在屁股上,啪啪作响,还时不时挂到岩石的尖角,使她行动顿滞。她只好把那彰显气势的长大斗篷裹起来系在腰上,露出两条矫健的大腿。她大腿上皮肤在月光下油亮,运动弹跳的时候,腿部肌肉看起来比周围的岩石还要结实。大小二鹅喜欢这样的大腿,齐刷刷往喉咙里咽了口水。他们彼此听见了,又不好意思戳穿对方,只好目不斜视盯着那双明晃晃的大腿。
尾峰背面的山脚,嵌在深深的山谷里,像一只大脚插进黑色的澡盆。晚上深谷里面辨不清事物,也许藏着龇牙的野兽,也许藏着吃人的妖怪,很少有人愿意顶着恐惧走进去。相反的,如果有人想要躲开看守的目光,从那里面爬上来,那也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面对黑暗的人之常情,即使法力强大的陈予玲,往谷底走也会感受到恐惧扑面而来。更让她难受的是,大小二鹅的两双眼睛让她后背也隐隐不安。这跟她一路走来的感受没有什么区别,她一无所知,像个盲人走进忘界人的世界,明媚愉悦的奇幻背后就是黑暗的恐惧,而那黑暗即来自乔叶翕那双不见底的瞳孔,又来自累积千年的可怕故事,还来自自己那一半邪恶张狂的内心。
陈予玲无意识的回头,朝峰顶望去。吓得大小二鹅把脸藏了起来。花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她终于降到漆黑的谷底。陈予玲抬头望月,已经看不见月亮的面容,它被高耸的山峰挡在背后,但是看山峰上的光芒和角度,陈予玲知道自己刚好准时。
她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身影,即使把瞳孔放大搜寻,黑暗里反射的光也是微弱到让她紧绷筋骨。她张大鼻孔,闻到这里有各种气息,在泥土,岩灰,死兽,苔藓的混杂气味里,就在她的左后方,只有一个微弱的忘界气息,喘息轻微,若有若无,像株野草豪无威胁力。她又仔细闻了闻,再没有别人,这才放松下收紧的肩臂。
“既然发现我了,就扭过头来。”一块儿正方形石头的阴影里,有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来,像有气无力的老青蛙从水底冒了个干瘪的气泡:“额,你到这边来。到更黑的阴影里来,山顶上有人盯着。”
陈予玲歪着头往石头背后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你是二奶奶?”她一边问一边朝石头背后走过去。
等她靠近了,二奶奶刷一声擦燃一团火,是只屁股上沾满荧火粉的小甲虫,身体被火粉烧起来,爪牙乱舞,旋钮着脑袋在二奶奶手上乱咬。二奶奶颤抖着缩在方石底下,勾腰驼背盘蜷缩着,瘦小得像只淋了雨的狼狈狐狸。她看起来特别虚弱,就如她的气息一样,仿佛随时都会死掉。但是她的音色,陈予玲记得很清楚,尽管说话已经有气无力,但确实就是沙漠里救走雨童的那个人。那时她虽然也苍老,却矫健得很。
“我们在扬漫的沙漠里见过一面,你怎么变得这么虚弱?”陈予玲问。
“要把一个烧得半死的人从死神手里抢回来,耗费了我太多精力。还好雨童挺不错,已经算天资聪明了。我喜欢这种小聪明的孩子,自己悟了些撒迷卡的咒语,还捣腾了不少奇术怪虫。我年纪本来就大了,这场风浪如果能把我掀上九霄与夜喜神同在,就算圆满。如果不能,隐诺者还需要继任,继续我们的使命呀。她最合适不过,她会跟我一样,忠心为你引路。”
二奶奶左手握着一截短胖的火劈木,她把火劈木抛给陈予玲,力道不小,陈予玲随手一接,差点从手里滑掉。二奶奶呵呵笑了两声,伴随着喉管里的痰鸣咳出来:“你的身手和反应还差了点,要对付大法师,可得加些火候。”
陈予玲翻个白眼,在黑暗里像两盏小灯泡闪过。她掂掂手里的火劈木:“你的这个火劈木又是哪里来的?”
“圣母族的火劈木。”
“圣母族的?”陈予玲挑起眉毛:“这么厉害,所有火劈木之母。”
“咳咳,”二奶奶这次卯足力气,终于把喉咙里的痰努了出来,又咕咚一声吞进胃里:“是圣母族的火劈木,跟你怀里那块儿,从沙漠神庙里拿走的那块儿,本来就是一体,所以你的召唤,你的痛苦愉悦的经历和感受,我拿着另一半看得都可清楚。然而我不是它的主人,它的主人拥有忘界最高贵的血统。”
陈予玲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火劈木,两块木头的边角果然刚好契合。当陈予玲把它们放到一起时,它们似乎发出“咯咯咯”的怪笑,原本断裂的枝杈就像人的腿脚开始互相缠绕,努力拥抱彼此,散发出黑红的热量。陈予玲觉得手心里温暖,等彻底凉下来时,两块火劈木就已经融为了一体。
“原来你一直在监视我呀!”陈予玲嘟起嘴巴,立刻又想起这老婆对仙贝和肖云所做的损事儿,很想扇这老太婆两嘴巴:“你把我一举一动搞得清楚,害了我的朋友。我怎么觉得自己是条大鱼,你才是在我背后撒网戳鱼叉的那个!”
“啧啧啧,我是为你引路的仆人而已。你怎么能把自己看成一条任人摆布的落网之鱼呢?主人。你所谓的网是我为你铺的路,而在你背后手握鱼叉的敌人是大法师,再明显不过了吧。”二奶奶撩起自己皱巴巴的手,指着那个火劈木重复了一句话:“它的主人拥有忘界最高贵的血统。”
二奶奶重复了这句话,接着又说:“是时候把它交还主人了,是时候让你看清自己的实力了。你就是这火劈木的主人啊。您是圣母族的族脉,忘界真正的公主。”二奶奶颤抖着身体跪下,恭恭敬敬的匍匐在陈予玲面前。
“我又成圣母族的族脉了?你们这些人真是把我搞糊涂了,就在这之前,所有人都叫我是冰崖族的普多公主呢。”陈予玲无奈的耸耸肩说:“你们这个圈子真是太诡计多端了。可是少来那套忠心耿耿的奴仆戏,不管我是谁,也不管你们这些人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走过去揪起二奶奶脖子上松弛的干皮,使劲弹了一把:“谁要敢伤我一根毫毛,我就敢扒了他整张皮。”
二奶奶笑着理了理脖子上的褶子,又伸出食指摸摸陈予玲的耳垂。二奶奶手指上隐缠的火发嘶嘶响,把陈予玲耳朵上的火焰胎记撩动得扭动起来。陈予玲觉得耳垂痒痒的,好像有个幽灵般的生命在她耳朵上玩耍。而二奶奶食指上的火发跟她耳朵上的生命就像同胞兄弟。她忽然在自己身体里,捕捉到一种同根相生的感觉,特别诡异。她一把推开了二奶奶的手。
“嘿哟哟,你放心吧,”二奶奶把嘴角挑得很高,她的嘴角推高颧骨,她的颧骨又推高她鼓泡泡的眼袋,那眼袋随着她的声音颤抖:“我手上种着夜喜的火发,你耳朵上也种着夜喜的火发。我们是一个整体,你不信我信谁呢?当年就是隐诺者把永生大法交到你手上,那时你还不是五行不缺之体,需要祜叶行的帮助才能修法八成,邀他同修是步险棋,结果他果然对你心存芥蒂,害你受千年毁身之苦。然而你是最纯正的夜喜血脉,圣母族的公主,只要五行不缺的托身出现,你就可以摆脱他的束缚,成为像你父亲一样的近神。”
“像我父亲一样的近神?”
“是的呀,近神,就是永生的忘界人。”
“您说是永生的忘界人。可我听说他早就死了,被祜叶行的师父打破浮流云,埋葬在坍塌的忘界里。”
“没错,夜喜神是被埋葬在了坍塌的忘界里。可你真是误会永生的意义了。生命形态的永恒存在就是永生吗?你的好朋友扬漫有没有给你讲过,流沙族远古的壶弦琴歌声里唱着,岩石、泥土、黄沙,世界上的每一片尘埃都可以是有生命的,它们活过来,就会随着壶弦琴的天籁之音跳舞。据说永生大法就是那样,就算身体变成一把随风落地的扬沙,或者一片蒸腾而上的白云,生命的旋律依然追随。”二奶奶眯起眼睛,讲的嘴角带勾,陶醉,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一片永生的云朵,躺在温软的气流里。
而陈予玲对永生没有任何奢望。她望着明暗交替,蓝紫嵌黑的天空,眼睛像明亮的宝石闪烁。她当然记得扬漫的每一句话,记得扬漫弹奏的曲子,还有那颗刻着漫字的马耳环,被她改造成了腰带的别扣时时系在身上。如果她愿意,也不是没办法跟扬漫窝在那干热的沙漠里,就像扬漫说的,把生命放在美和愉悦里,没有什么野心和奢望的人,最简单的追求,谁不想呢。
陈予玲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满头稀薄干黄的发丝已经在斗篷底下撮起静电,变成搅缠成团的鸡窝。她一边理一边不经意的说:“唔嗯,我认为自己不是个贪心的人,尽管看见众人跪拜,百族敬呼,心里也免不了膨胀激昂。但我真正的想法超简单,只是决不让任何人欺负。我希望我的朋友会获得百般好,而对付我的人会落得万千苦。可是我真的很难做了,你祸害我最好的朋友,话里的意思又是来帮我的。”
“你的朋友,你是说我的乖孙肖云,那个小美人仙贝,和做菜香喷喷的百吨儿嘛。我俩的思维可就不太一样。他们是对你有用的人而已,你要当朋友,那就算是有用的朋友好了,真是搞不懂。”二奶奶机械的摇着脑袋,从怀里又掏出一个东西:“你先把外面那虎视眈眈的大法师战团打败了再说吧。用这个,撒迷卡的咒语。”
“撒迷卡的咒语,是雨童在沙漠里对付扬漫用的那个。”
“是的,它是永生大法的一部分,最肤浅的一部分。然而事物就是有奇怪的规则,最肤浅的往往就是最实用的。它的攻击力很强,所以夜喜把它藏在沙漠的神庙里,有悟性的隐诺者也可以修习。当然,你和大法师曾经都会。”
二奶奶手里是一片轻薄的巨大蝉翼,被叠了三四折,展开来有手掌那么大。黑暗中看不清事物,陈予玲轻轻走过去。二奶奶把这大片蝉翼塞到陈予玲手里,然后握着她的手肘,将蝉翼高高举到月光里。
月光穿透过陈予玲手上的蝉翼,折射着脚边的阴影。回头往下看,就能清晰的看见,阴影里呈现出了一副光影的小画卷。那画里正是撒迷卡的咒语和咒语下若隐若现的蛛网状图案。
“撒迷卡!”陈予玲心里涌上万般感受,是似曾相识的法术。
“这就是永生大法的一部分,几百年前,你被爱情冲昏头脑,你比今天还傻,把沙漠神庙的事情告诉了祜叶行。夜喜神修建的神庙不再安全,隐诺者只好全部从那里撤退。临走他们捉了好几只碗头蝉,撇下它们的翅膀,用这些翅膀把刻在神庙里的咒语拓下来。碗头禅的翅膀可是千年不腐的好材质。”
“原来那神庙是夜喜修建的。”
“是的,夜喜神防备大法师家族,早早就在外界部署。修建神庙,培植隐诺者,开辟地下洞穴,转移圣母族经典和知识。”二奶奶说着松开了手:“撒迷卡的法术,若你愿意,片刻就可以学会。用它召唤死亡的力量,可敌千军万马。”
“死亡的力量......”陈予玲放下手,呆呆站在黑暗里:“大法师家族把夜喜埋葬在坍塌的忘界里。因为夜喜是个恶魔对不对?他会运用死亡的力量。”
“不管是生命的力量还是死亡的力量,不都是忘神赐予的力量吗?生和死都是自然。”二奶奶轻飘飘的尖声笑起来:“嘻嘻嘻,在我看来,大法师家族也是企图夜喜的永生大法,只不过他们强加给他恶魔的罪名,鼓吹着自己响亮的旗号。你可别犯傻。撒迷卡的法术,你的敌人乔叶翕也会。要是不反抗,他就可以毁掉你,毁掉你千年难得的机会。”
二奶奶在黑暗里笑,她黄白的牙齿都在黑暗里闪耀。没过多久,她就听见刷刷的声音。陈予玲把蝉翼叠了好几折,揣到怀里。
二奶奶颤巍巍站起身来,她弯曲的腰背立不起来,即使站起来,跟坐着也没什么区别。她慢慢朝更深的黑暗里退去,声音越来越远:“生死善恶都是没有区别的,等你习惯了死亡,我再为你奉上永生。”
走出黑暗后的白天,陈予玲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首峰。那里能远眺最远的天边,能让阳光把心里的阴暗驱除片刻,也能把乔叶翕的战团尽收眼底。
陈予玲支走首峰的瞭望者,手扶古旧的羊皮老鼓,站在最高处。只有肖云有时会神出鬼没的躲在岩石后与她相伴,与当时在尾峰囚笼的场景何其相似。她喜欢这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不禁问自己,当时毫不犹豫从扬漫的沙漠里走掉,没有浸入美和愉悦的日子,到底是自己阳光那半颗心在积极反抗,还是自己黑暗那半颗心,鼓动着一场无人能及,高高在上的游戏。跟二奶奶说自己想得很简单,她其实撒了谎。她不在乎永生大法,却喜爱统领千军,折腾此生;她睚眦必报或涌泉还友,却暗藏斤两较劲的实质。只不过对似敌非友的外人,没必要把自己剖析得那么深入。
“好吧,只要收拾了外面那帮蠢货,忘界就尽握在我手里。”当陈予玲似乎听到“出战”的声音从大法师战团传来,就捏紧了拳头。乔叶翕的战团开始集结整队,渐行进发。陈予玲绷紧肌肉片刻,又长舒一口气,终于来了。
她迅速走到首峰的战鼓旁,单手握作鼓锤,敲得战鼓隆隆作响,比当年仙宝用双手擂鼓还要响亮。擂鼓时,她上臂肌肉微微隆起,像一串平滑的小馒头。陈予玲很享受自己越发强健的身体。当她锤下最后一响时,稍加力道,鼓声通达上天,引起风卷云涌,本来晴朗的四野瞬间都变了气象。
只是最后一声鼓响的尾音有点沙哑,陈予玲尴尬的撇撇嘴,低眼看看,那两人高的巨大老战鼓,居然被敲出一丝裂纹。这可是用千张羊皮叠压而成的宽厚鼓面。据说是陨铁刀割不破,任何斧砍不入,人力更不可催。琉璃族自古使用都没有丝毫破损。陈予玲才觉得自己用力过猛,把人家的古董都敲坏了。
迎着鼓声,陈予玲的战团都从嵌在崖壁的木屋里涌了出来,迅速聚集在首峰之下。瑶略云扛出一把蓝色的普多战旗,朝首峰上挥舞。隔得远气势可不小,陈予玲看见瑶略云胸腔憋足了气,像要扇阵飓风过来的样子。
战团里大都是旧望族的人,陈予玲拿出那块儿完整的圣母族火劈木,想起曾在石盒子看到过的火发仪式,那是远古时候,圣母族在带领忘界人驯服和驱赶四兽之前,表示决绝的仪式。她既然已经无意间借用过夜喜帽冠上的图腾为帜,今天理所当然要试试,再用圣母的火发仪式为令。
她拿出火劈木,用它卷起自己快要及腰的长发。那些头发虽然长,但是杂乱的搅缠在一起,像一头枯草。她早该听家里人的话,把这碍事又不美观的黄发剪断。现在她也只能胡乱裹一通,把长头发裹到齐耳的地方。再用法术将火劈木催燃,滚烫的火劈木持于手,将发丝熔断。陈予玲段落的发丝缠绕在燃烧的火劈木之上,她感觉自己耳后的火焰胎记开始燃烧,针刺般的痛觉,顺着血液通往掌心,把手里面的发丝染成通红。然后她用左手捋下那千万根火发,往崖下抛去,就像千万缕燃烧着的花丝飘散在风里。
崖下的战团骚动起来,只有圣母的血脉才可催变火红的发色,只有圣母族的头发才能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他们当然听说过圣母族的火发仪式,只是没想到首峰上的这个女人能够做到。他们个个儿张大嘴,舌头在风里摇晃。等火发快要飘落,就纷纷伸出手去迎接。据说那些火发会钻进他们的手心里,带给他们圣母族的意志和力量。
正如所料,每一根被手掌接住的火发,都轻巧的融入了皮肤。陈予玲也张大了嘴巴,自己果然是圣母族族脉,名正言顺的忘界公主。
她单手勾住藤蔓,借力从首峰之巅一跃而下,穿过一片火红飞舞的发丝,穿过垂落的溪瀑。她才被熔断齐整的短发被溪水淋湿,滴打下来浸透了衣衫,从耳根跨手臂至指尖的火热滚烫感,也逐渐被冰凉的溪水浇灭。
在下落的过程中,陈予玲已经被寒热交替搞得全身颤抖,她憋起嗓子喊“迎战!”那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在尖细的主声外包裹着一层浑厚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