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那些深埋的岁月
在清晰的火车“咣当、咣当”的节奏声里,张燕霞低声述说着……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带着我和姐姐离开了北京。都是因为我爸爸,他是个国党军官,还是将军。他随着溃败的军队,一路退逃到了广州,最后去了台湾。他当年离开北京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和姐姐不能随军,就让我大哥跟爸爸走了。妈妈是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是燕京女子大学毕业的,还曾经留洋德国。解放以后,她被新建中的电子管总厂做为技术人才录用,我们家也搬进了酒仙桥一街坊。然后就认识你啦。”
“我知道啊,我二年级转到酒仙桥中心小学的时候,你已经在这里上学,然后我们就变成同桌啦。可你为什么五年级就突然走了?”严箫潇耿耿于怀的心结就在这里。
“开始我也不知道。走的时候我一直哭,要去找你告别。妈妈不让,还是姐姐硬把我拉上车的。后来是姐姐告诉我,电子管厂转为军工,对所有干部做了政审,发现妈妈隐瞒了爸爸的身份就要开除了。幸亏你妈妈想办法帮助联系了长沙的一家地方电子厂,让我们可以回到长沙落脚谋生。妈妈怕我当时去找你,被别人知道了是你妈妈在帮助我们,所以才会逼着我不辞而别。对不起啊,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想你。”
眼泪从张燕霞两腮流下来,流到了严箫潇的手上。
他忍不住用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低声安慰:“别哭啊。好了,我们不是又见面了?”
张燕霞破涕为笑,脸上绽开着一种充满幸福感的快乐。
那一夜,两个人相依相偎直到天明。
严箫潇在车上就暗自改变了自己原来的打算,一路陪着他们去了广西南宁,又去了凭祥,最后还去了友谊关。出关就是越南,严箫潇还是打算去抗美援越,张燕霞不愿让他为了爱情牺牲自己的英雄梦,洒泪与他短暂别离。严萧潇算是去了一次烽火硝烟的战场,亲历了战争的残酷,最后还是被送回国了。回国后,他找到到了长沙清水塘。
吴夏林也住清水塘,他们是邻居。张家5号,吴家8号,斜对门。严箫潇住在吴夏林家,一住就是半个月,天天不是猫在张燕霞屋里聊天,看她画画绣花,就是在吴家门前的竹林下和吴夏林喝茶下棋。
若不是父亲一封加急电报,只怕他还在继续这种乐而忘蜀的快乐日子,完全忘记了桃花源外面的日子。分手之时,严箫潇答应回家要告知父母,此生一定要和张燕霞在一起。
回京后,他被安排去了西北建设兵团。走前连母亲的面也没有见到,他的爸爸妈妈都被关进了“牛棚”。严箫潇和张燕霞分手之后,几乎每周都会有书信,他把初恋的挚爱化进字里行间。张燕霞的回信同样充满爱的甜蜜,有时候会用一幅只有他们明白的画来代替。一枝梅花,一对燕子,一丛青竹,蝶戏牡丹……每一幅都有深意。
这样差不多过去了半年。张燕霞的信中内容发生了变化,一再希望严箫潇答应让自己来建设兵团,口气越来越急促。吴夏林给严箫潇的信也说,湖南上山下乡运动如火如荼,怕是没有人躲得过去了。他们的意思希望严箫潇借助爹妈的能力,一起把三个人弄到兵团去。这样好歹算个部队建制,还有一份工资。
他们却不知道给严箫潇出了一个极大难题。
他的父母双亲虽说是高级干部,此刻却自身难保。虽然出了“牛棚”却还闲居在还没有“解放”出来重新工作。这样的状态又怎么可能弄三个人进兵团?
严箫潇不想让张燕霞失望,只是说自己在想办法。看看长沙形式越发严重,竟然想冒险让他们先来了再想办法,自作主张写信答应了。想想不妥,第二天又发了一封信,建议他们先去北京。等自己去北京见面后再与母亲商定。
谁知道这第二封还没有到长沙,三个人已经出发从南线赴西北了。结果,严箫潇前脚到北京,后脚收到了连队电报,命令他即刻归队处理这个“烂摊子”。
兵团是全军事化管理,准军事编制。严箫潇这是是私自不假外出,已经严重触犯纪律。现在又突然跑出三个湖南伢子去投奔他,这祸岂不是大哉?严箫潇不得不在家只住了一夜立马回头
。那天夜里母亲严厉地责备了他,而且明确表示不能接受张燕霞做儿子女朋友。
母亲沉重地说了几句话,严箫潇当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这是她多年悟出来的道理。
“儿子,我知道你喜欢小霞,说实话我也喜欢。可你不明白一个人的出身、成分,会有多深多久远的影响。咱们这个国家,这个影响力可不是随便可以消除的。你千万不能因为一个爱字出口,把自己这辈子搭进去。”
严箫潇嘴上不敢驳斥母亲,心里却想:出身怎么啦?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不也是政策吗?小霞的爸爸是国民党中将也罢,上将也好,有关系吗?我爱的是小霞,又不是她出身?
严箫潇从北京折回去,刚刚进连队。连张燕霞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哨兵直接带到了连部。
王连长雷霆大怒,指着他鼻子骂:“你这个混小子,真是无法无天啊?居然敢私自不假外出,还擅自给我招回来三个来路不明的男女。你、你好大胆子。”
“报告,他们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其中一个是我同学,另外两个是她同学……”
“同学?啥同学?你是北京知青,他们是湖南人,咋成你同学了?”
“张燕霞真是我小学同学,我串联在长沙遇上了……”
“就是这么简单?”
“我……”
“还有啥关系?”
“没有了,再就是朋友嘛。”
“没有了,朋友?啥朋友,普通朋友,还是男女朋友?”
“普通的……”
严箫潇明显底气不足。
王连长气得胡子翘。
“还敢在这儿蒙我?人家姑娘自己说了,是你女朋友来投亲靠友!”
严箫潇反而硬气起来,梗起脖子一口承认:“是,我们俩曾经青梅竹马,现在是男女朋友。”
“你胆子果然大得很!还青梅竹马,现在是男女朋友。我问你军规去哪里了?你今年周岁多大,婚姻法知道吧?”
“我……我又不是马上申请结婚?可以先谈恋爱嘛。”严箫潇低着头小声说。
“还敢狡辩?兵团军规明确有条例,战士在兵团年限未满三年,不得谈恋爱。年龄未满国家婚姻法最低结婚标准,不得谈恋爱。你才来几年,今年多大?来了一年多,不足20周岁居然说有女朋友了。”
严箫潇垂下头不敢再反驳。
指导员陈兰陵推开王连长。
“老陈,你以为他真不懂?我看也不必现在批评他了,先关三天禁闭再说。让他好好清醒一下,我们再和他谈。”
王连长看看指导员,又看看严箫潇,点点头说:“好,先让这混小子去清醒清醒。通讯员。”
“到。”
外面的一个持枪战士推门进来。
“去通知二排,他们排长禁闭三天。让他们来两个人,把严箫潇押到禁闭室去看起来,排里工作还是由副排长负责。”
“指导员,我服从处罚,可让我先见见他们总可以吧?”严箫潇央求着。
指导员摇摇头很坚决说:“不可以。在你没有想明白之前不准见。”
外面很快来了两个战士。严箫潇跟着他们朝营房对面一座小土房子走去。
一条小路从营房的操场一直通过去。
严箫潇走在前面,两个战士跟在后面。
走出连部之后他们在身后轻声嘀咕。
“排长,你这回闯大祸了。”
“排长,你女朋友真漂亮。别说咱们连的女孩子,就是全团都没有谁比得上。”
严箫潇回头看了一眼。
看见指导员和连长站在连部门口,赶紧回转身,压低声音说:“你们别胡扯,小心连长指导员听见。”
走到小路中途,背后传来了张燕霞的声音。
“箫潇。”
严箫潇闻声立刻来了一个向后转。
看见张燕霞飞奔而来,一条玫红色的拉毛围巾,甩在身后飘起来。那条拉毛围巾是他上次分手前,买了送给张燕霞的。
吴夏林和刘昭惠紧跟在后面。
“小霞。”
张燕霞直接朝着爱人怀里扑去。
两个战士赶紧上去拦住她说:“站住。排长被关禁闭了。你们不能随便接触。”
“小霞”
严箫潇伸出手做了一个姿势。
“你现在别过来。没事的,就三天,三天很快。”
他又大声对后面的吴夏林说:“林子,照顾好她们等着我。”
说完不等张燕霞说话,转过身朝禁闭室大步走去。
“箫潇,箫潇,我爱你。”
身后传来张燕霞大胆的呼唤。
连部门口。
王连长捅捅指导员。
“看看,这丫头也是贼大胆一个,就这么大声说出来。”
陈指导员叹了一口气,说:“这事真不好办。唉,老王。”
“咱们是不是太残忍点?有点棒打鸳鸯的意思。”
王连长抓下头上的军帽在手上搓。
“也没办法的事儿。严箫潇严重违反军规应该受罚,关键是咱们没有权利留下这姑娘,更别说三个了。还有一件事更麻烦。”
陈兰陵紧皱双眉。
“啥事?”
陈兰陵从口袋取出一封开口的电报递过去。
王连长打开一看。
上面只有一行字,“务必劝女孩回湘。”
“这是……”
“严箫潇母亲发来的加急电报。”
“老太太不同意?”
“这姑娘出身太复杂。老人家昨天来长途电话已经说明了。这封电报我请她专门发的,等一会我和姑娘谈谈看。”
陈兰陵忧心忡忡望着站在小路尽头的三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