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cis Bonnefoy
在法国,如果一个人穿着Brioni的大衣,戴着Givenchy的丝巾,和一捧没有标签的鲜花作为装饰站在街边,他要么在挽回一场约会,要么在等待一场约会。而在德国街头,这样的情景几乎闻所未闻——但不包括今天。
事实上,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正在等他的合作伙伴。两小时前,他拒绝了基尔伯特的邀请,乘红巴士坐到了歌德博物馆,沿着伊尔姆河畔散步,最后晃悠到了这家他一天前浏览过的餐馆前,却被告知该餐馆暂停接客。
法国人没有试图争辩,他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迅速在街角的花店挑选了一捧矢车菊搭木槿,并用店家好心附赠的丝带绑起了自己的头发。现在,他抱着那束还沾有露水的鲜花靠在邮筒上,脑中罗列出一英里内的街区地图,等待他守时的男朋友来更改计划。
他面向着剧院广场,正前方是独栋的德国皇家剧院,棕红色砖瓦堆砌成的屋顶映衬深黄色的楼体,这座1908年复建的宫廷和它门前的两座雕像印证着历史的痕迹。侧边是阿玛丽亚公爵夫人的图书馆,弗朗西斯记起。他第一次来魏玛时,他们就被安排进馆内参观。洛可可式的大厅在全欧都享有名誉,里厅放置了八十多万本藏书,他当时只顾着把路德维希压在角落,请他为他朗读那些德语文字。
路德维希来了。他看到他金色的头发在铁锈色的路杆轮廓边闪着,他还能想象到他总是明亮的湛蓝色的眼睛,它们的形状、眯缝起的弧度、和在阳光反射下的色彩。弗朗西斯想他现在看起来一定蠢极了——站在Creperie du Palais显眼的浅绿色门牌下,穿着他衣柜里所有的休闲装中最精致的一套,辫子用一条看上去像是姑娘们在感恩节互相交换的镶边丝带扎起,更不用说怀里那捧廉价到可爱的植物。他的德国同伴一定会远远地瞧见就皱起好看的眉毛——不过没关系,他也很可爱,弗朗西斯心想——然后他会上下打量一番,抿起嘴唇,一言不发,但弗朗西斯清楚他一定在心里表达不满。你瞧!恶劣的德国人!
所以当路德维希走近后,他一把将被半包裹住的湿润花束连同外层轻薄的包装纸尽量温柔地塞到了他的同伴的怀里——真的十分温柔,他发誓——尽管德国人还是吓了一跳。
“别这样看着我,这是你的,宝贝。”他笑着说,丝毫不为刚才的举动愧疚。
他在路德维希转身时顺带打量了一遍。他穿着他那件深色的高领毛衣,身上唯一的装饰是弗朗西斯去年情人节送给他的米色腕表,裤子口袋里露出了一个牛皮纸袋的一角——他很好奇里面装了什么。
“所以,我想计划有变?”路德维希问。
弗朗西斯耸了耸肩。“生日派对,很不幸。”他说,“有位女士三周前就为她三岁的小女儿和六岁的侄子预订了这家餐厅。我们只好再走走了,我看,我们可以顺着Am Palais逛逛,或许再走到Windischenstr,那条街应该有许多餐馆。 ”
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德国人。万幸,路德维希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后便抱着那束弗朗西斯十分钟挑选的礼物开始整理散乱的花枝。他听上去甚至有些兴奋——这让弗朗西斯十分惊讶。
他们将那些彻底湿软的黏在包装纸上的花瓣摘下,把剩余的完整花束重新摆好。弗朗西斯后退一步,他非常满意自己的杰作——矢车菊和木槿的颜色很衬路德维希的眼睛。他想得没错。
“路易,来杯下午茶吗?”他握住对方的手腕,滑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在狭小的空间中包裹住对方的手指,“你知道吗?如果你即将前往一场有可能变为夜宵的晚宴,那最好就这么做吧。”
德国人永远无法理解法国人对待约会的恣意。他们可以怀捧一束鲜花,扣住你的指尖,然后在你耳边轻轻摩挲——即使那捧花是他刚刚在街转角买的。
“你的花——我还不想抱着它到处张扬。”路德维希脸红了,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可爱。
“是吗?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它们。”他问道。
“当然,你也应该给自己来捧。它们比你的邮筒更适合做装饰。”德国人张嘴反击。
轮到弗朗西斯脸红了。这让他想到他们灾难性的第一次私人约会——路德维希等了他几乎一小时整。作为提起这件糗事的惩罚,他抠了抠德国人的掌心。
Gilbert Beilschmidt
基尔伯特盯着眼前的绿色植株,手上把玩着桌上用来记录菜单的长柄马克笔,他刚刚打破了自己连续转三十八圈的记录——也就是在这时,西班牙人推了推他的肩膀。
“弗朗西斯。是不是他?我想那应该是他,”他像是在喘气“还有……哦,路德维希。”
基尔伯特压低了身体,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餐厅另一头。弗朗西斯和路德维希正推开门走进来。他调整了坐姿,努力将自己掩藏在桌面上的绿萝藤后,扩大视野以便观察刚进门的那俩人。
神采奕奕的法国人于两小时前刚拒绝了他完美的聚餐计划,让这位自我主义的军国骑士拥有了差一点完美的夜晚——是的,就差一点。他想。法国人反叛组织的行为遭到了他的强烈谴责,他在心里开始数落弗朗西斯抛下他和安东尼奥的罪行,他屡教不改的“浪漫空想主义”天性,和随手拐走过的数名少年少女,还有——阿西。
本大爷的弟弟!现在和弗朗西斯单独聚会——也不告诉本大爷了!他愤愤地想着。
透过枝叶缝隙,路德维希的背后半个脑袋在侧墙油灯的散射下被聚焦曝光,像个一点一点的金色椋鸟。可恶啊,基尔伯特前凑身子努力想要看清楚弟弟的桌面前横摆的纸张上的内容,然后毫不意外地被内部条件所局限,还收获了西班牙人略显收敛的笑声。
“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事情呢,不就和阿西谈公事吗?”他冲对面的安东尼奥念叨,“波诺弗瓦公爵,真够过分的,抛弃组织可是要掉爵位的。哦,嘿——别笑了!费尔南德斯上校。”他用胳膊肘捅捅对方。
“遵命,贝什米特骑士。”安东尼奥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基尔伯特继续他的观察。背弃组织的法国人和叛逆不驯的德国人已经落座,服务员正为他们递来两本墨绿色封皮的菜单,弗朗西斯的手指在单册上轻划着,路德维希沉默地翻着封页。他们抬头交谈,似乎还充斥着些许争辩——基尔伯特是从弟弟急皱的眉毛推测的——又低下头各自翻看。就在他百无聊赖地悔恨自己将宝贵的五分钟耗费在墨迹的法国人身上时——“本大爷的弟弟当然是不会有错的!”——弗朗西斯终于抬手让服务员收走了两本册子。
“喂,安东尼奥,你说他们不会就来吃饭吧。”他压低声音嚷道。
“不然呢?”西班牙人用困惑的绿眼睛看着他。
“本大爷的意思是……没准一会儿我家上司之类的人就进来了。”基尔伯特眨了眨眼,“没错。这肯定是个重要的饭局。”他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总之,阿西是不会无故抛下哥哥的。他酸溜溜地想。
如果这时他转过头,这位前任国家或许就会发现费尔南德斯上校给了他一个复杂中夹带着担忧的长久注视。
但基尔伯特只顾着抬起头,他没有错过几米开外法国人和德国人交叠在一起的双手——上帝,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路德维希将一支近似于黑色的钢笔执在桌上,指尖在表面摩挲——基尔伯特觉得他甚至能听到指甲盖和金属刮擦的声音。他的另一只手被坐在对面的法国人的左手包裹,对方一手托住下巴和脸侧的金色碎发,并用蓝紫色的眼睛炯炯注视着餐桌中央。
为人兄长的意识体随着他的视线下移,他很快注意到——毕竟那般大块显眼的颜色被忽视才算是奇迹——自己弟弟腿边的桌脚旁斜靠了一捧艳丽的花——矢车菊和木槿。他认出来了。
那一瞬间,基尔伯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咯噔跳动的声音——该死,弗朗西斯这个混蛋竟会骚扰阿西。
Ludwig
当一个德国人和一个法国人步行了两条街至目的地后,法国人握着从街边小铺顺来的马铁口罐咖啡,倚在墙边轻声喘息,德国人稳健地拉开了门,并绅士地等待对方挑选座位。
如果提前列好计划就不会遇到种麻烦了。他这样想着。
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法国人的浪漫随性就源于这一点,况且——和男朋友在镇上散步其实让他心情愉悦。偶尔放肆一下总归是不错的。路德维希心想。
他紧张地捏了捏口袋里的牛皮纸袋,里面是一天前的上午他在精品店给弗朗西斯买的领结。他吞咽了下口水,在等待男朋友从洗手间回来的短暂时间里思量起对方的预想反应。
他的法国情人总是轻佻又洒脱,对他挑选的每一个礼物都恣意收下,并借此来调情。路德维希对此并不抗拒,他似乎也习惯了多年来两人输出与给予的相处模式——和弗朗西斯相处十分愉快,他从来不需要担心自己沉闷的性格会引起男友的不满,同样地,对于弗朗西斯略有些肆意的性格和张口就来的黏人情话,他也接受良好——尽管表面上完全无法显露。
世人往往无法猜测到,法兰西意识体和德意志意识体相处良好,完全不是因为两人向对方互补性格与作风的妥协,相反,他们乐在其中。
作为这对情侣中更严谨讲究的一方,路德维希肩具着收藏他们每一个纪念品的任务。就像方才——他挂在衣袖旁的Montagut钢笔被眼尖的法国人发现——“我真高兴看到你带着它。”——他们的两周年纪念礼物。
钢笔是墨蓝色的,底部刻有白色logo,搭配笔尖的金属银柄。路德维希仍记得自己收到这份礼物时的激动——虽然据弗朗西斯所说,他很好地管理住了面部表情——“哥哥还以为你不喜欢!”这大概是他们在一起前些年的烦恼,挑剔的法国人总能拥有发泄各种小脾气的时机——一开始路德维希还很惊慌,而现在他们已经完全了解彼此并能恰好地应付。
他惊觉。法国人已在不知不觉中渗入他的生活如此之深——包括他们的两周年纪念品,正戴在他手腕上的表盘,他口袋里还未送出的礼物,脚边斜立的捧花,和此刻他面前餐盘里摆放的小茴香色拉和酸奶油饼——还有不知何时出现在旁侧他却还没意识到的话题的中心。
“亲爱的,在想什么?”弗朗西斯俯下身,冲他眨眼。
“没什么。”他习惯性回答,又补上一句,“想你。”
这也许也该算上一点——对情话表达自如。他心想。
“好吧,甜心,算你过关了。”弗朗西斯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路德维希掏出被挤压得有些褶皱的纸袋。他递过去,注视着法国人细腻地拨开丝带和封条,取出里面的金边蓝色领结。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希冀的目光有多么引得男朋友的心念。
“谢谢,我当然很喜欢。”对方凑上前来,想吻他。
Antonio Fernandez Carriedo
“他们接吻了!”
安东尼奥突然被身边的基尔伯特大力拍打。他转过头,正巧撞见两人鼻尖相抵、唇齿依合的温情画面。他觉得有些熟悉,甚至觉得这场景早该出现了。
弗朗西斯一手扶桌,一手扣住路德维希的脑后,指尖在对方的金发上撩拨,眼睛微闭着,脸上带着罕见的红晕。另一位双手搭在弗朗西斯肩上,似乎是无意识地将法国人的大衣上揪起褶皱。从安东尼奥的角度他看不到路德维希的眼眸,弗朗西斯引诱着两人鼻尖反复摩擦,嘴唇长久地接触在一起相舐——西班牙人反而更担心桌边的烛台会不会被路德维希撑在桌上的手肘碰倒。
“弗朗西斯,真行的!”他感慨道。
耳旁没了回应。西班牙人扭过头,基尔伯特看上去已经要窒息了。他睁圆了红色的瞳眸,嘴巴像是能塞下一整个土豆,额前碎发也竖直得像是科隆大教堂的尖顶。
当哥哥的是有点难接受嘛。安东尼奥好心地想着。不过路德维希和弗朗西斯……怎么说,也不是那么难预测吧?
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恶友,试图安慰这位刚刚目睹了自己弟弟和兄弟接吻现场的自我主义派。
“他们……阿西和弗朗西斯——居然——!”仿佛断片的基尔伯特猛地一锤桌面,桌上的碗盘都跟着颤抖了几下,他面前的餐盘随着倾斜的桌面滑落。
好在安东尼奥及时出手,挽救了这个即将被摔碎的白瓷盘。
他抬头望了望,方才热吻的两人已经分开,只剩双手还交叠在一起,额头挨得很近,似乎在小声说些什么——弗朗西斯的情话。安东尼奥敢笃定。
路德维希脸上新冒出的红晕绝对是能言会道的法国人的杰作,他甚至可以想象弗朗西斯用浓稠的口吻一字一字地吐出。这就是法国人!同为热情浪漫之都的西班牙人再理解不过了。
善良的西班牙人想,他必须关注下身旁好友的状况了。基尔伯特看上去完全惊呆了,他愣了好久才问出一句:“阿西什么时候和弗朗西斯在一起了——也不告诉我!”
预想外情况?西班牙人也愣住了。“他们俩——一直都在一起的呀!毕竟工作的时候……也不是很收敛嘛。”他说。
基尔伯特大力紧抓着桌布。安东尼奥真怕他把它抓出个洞来。
这下他真是要同情前普鲁士公民了。一场意外的晚饭意外地撞破了自己弟弟和好友根本不算秘密的秘密。
“基尔伯特?你还好吗?想想——也不是那么糟嘛!是吧!”
他的同伴猛地灌下一杯啤酒。
“嘿,他俩已经走了。”他敲敲桌旁趋近于石化的基尔伯特,他很担忧他还有多少清醒的神智保障他平安地走出这个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