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督大人幽幽接了他的话,“那毕竟是灵宝天尊的意思,衡曜不好公然忤逆,也就没有暗地里弄死他的道理。所以苍暮猜测,衡曜跟着厷奕会否是因为察觉到了他体内的那一缕司战的仙泽。毕竟他们熟识,衡曜认出那一缕仙泽的主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他这是疑心病犯了!”
“正是!”他继而道,“既然殿下与苍暮私下交谈过,那想必殿下也多少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衡曜并不知道苍暮是如何变为玄烨的,那么他兴许就有理由怀疑苍暮他有没有可能再变成厷奕,毕竟仙泽是不会骗人的。自古司战掌神族兵权,彼时也是因司战一脉断了香火,兵权才落到了衡曜神君的手上。他当年所作所为可谓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实乃丧尽天良,好不容易有了今时今日之势,他自然会格外提防觊觎他权位之人,更别提那人还是司战的子孙,曾经的八荒统帅。”
明煜神君眉心一敛,“厷奕仙君恐有性命之忧。”
伏空承点了点头,“他本无理由非得取厷奕性命不可,而现在却有了。他毕竟是八荒统帅,而厷奕尚且还挂着个闲置的主将头衔,依旧是他手下的人。所以即便衡曜当真取了他的性命,此举其实也并无太大的争议,毕竟厷奕还背着残害同族的嫌疑。也就是驳了灵宝天尊的面子罢了!”
“厷奕仙君不过是天帝布在军中的一枚棋子,八荒大军除了从山,都有他的眼线,厷奕并非无可替代。”他叹了一叹,“此人实属罪有应得,死了也就死了,就是可惜了苍暮神君那一缕仅剩的仙泽了!”
“本督此次前来,是代苍暮来征一征殿下的意思。他说若是殿下没有什么好法子,他倒是有一计可施。”
明煜神君笑道:“魔尊大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他那个人是刀子嘴,冻豆腐心,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铁石心肠,但他这也并不是在同你商量。”
“明白了,魔尊大人不过就是托你来同我打声招呼罢了!如果我没有更好的法子的话,他就准备一意孤行了。”
伏空承嗯了一声,没什么诚意地恭维道:“殿下的悟性向来登峰造极。”
思忖片刻,明煜神君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事已至此,我们不如顺水推舟,索性将众人的目光引去星罗天观。你明日便将谣言散播出去,就说之前有人见着二殿下随卫氏族人消失在了星罗天观外的乱石阵附近。风口浪尖之时,天帝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定会招卫夫子上九重天当众问话以洗清嫌疑。卫氏一族隐居于世,我父君他有的是说辞不让人搜查卫氏的隐居之地。所以这是伏空令寻得卫氏隐居之所入口的唯一机会,他需得想方设法擒住卫夫子。此行也需让风瑶同行。她的琴音能入侵他人神识,只要寻到我弟弟,便占得了先机。至于厷奕仙君与那位八荒统帅,他们能卷入此事之中,我倒觉得并不是一桩坏事。这趟浑水越乱,牵扯的人越多,对我们越有利。一网打尽好过于逐一击破,我们人手有限,精力也有限,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只不过伏空令需得额外花些心思提防着点那二人。”
鬼督大人面不改色地唔了一声,言辞颇为犀利,“本督着实有些好奇,自恒山一见,殿下便咬定明汐神君必然躲在卫氏。殿下何以如此肯定二殿下他一定是幽在了那处?”
“赌一把罢了。”他眸色深沉道,“倘若不在卫氏,那我倒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更为隐秘且让此事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了。”
“也是。毕竟到时候你爹他挑个好日子让卫氏族人将儿子抬回来,这便算是历完劫了。还真是……”伏空承这一叹,哀默多过嘲讽之意,“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姑且赌一把吧!身在局中,诸事不易,亦鲜少能如意。畏首畏尾,对我们没有好处。机不我待,反正也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明煜神君顿了顿,“或者,魔尊大人还有其他高见?”
“倒是英雄所见略同。苍暮他也是这个意思,引蛇出洞,再引狼入室。只可惜这样一来,二殿下的声誉可就尽毁了。”鬼督大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殿下,他毕竟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当真下得去这狠心毁他一生清誉?”
神族长殿下低头默了少顷,待到再抬头时,已是换上了一副看似不为所动的淡漠,“我与鬼督大人相交不过数十载,毕竟还不相熟,大人你自然不知本殿下的为人与处事方式。”他将心中那一丝柔软与不忍悉数收敛了起来,八风不动道,“我父君有那么多个儿子,本殿下作为嫡长子,又是太子,处心积虑些难道不对吗?生在皇族,既然注定此生要争权夺势,就免不了行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事。我这个神仙自私得很,既然我比我那些弟弟们跑得都要快,那便没有道理将手中的太子印拱手相让。即便是要败,也得是棋逢对手,要败得心服口服才行!浩岚不过是仗着天帝的溺爱与庇护,在那道他迈不过去的天劫上做了弊。昆仑镜启,为的是修正这段历史。他一个在天石上都没有资格显名的人,何德何能,又有何才日后能统领三界?”
伏空承诚实道:“你委实比我以为的要狠辣得多。”
“世人都道我明煜神君不过是个没本事的病秧子。”他嘴角弯起一丝弧度,看起来却那么忧伤与无奈,“然而,他们不知道那不过是我想让他们看到的明煜神君罢了。自古能者多劳,受浮生浮世所累,却未必能落得一个赞誉,更别提什么永垂青史。从前我也想着能过一辈子清闲的日子,与世无争,即便是云游野鹤居无定所,也好过困在这九重天上不自由。后来我才发现,那不过是年少时天真的妄念罢了。纵使我有心做个闲人,天命也未必肯放过我。既然如此,我命由我,便走着瞧吧!”
“虽不过是春秋十几载的光阴,殿下却已然脱胎换骨了。”鬼督大人唏嘘一叹,“本督还记得那年在鬼界初初见到你的时候,你万事都依赖着那个自己也是半条命的天祁君。那时我还在想,这天下之担重如泰山,日后如何能压到你那单薄的肩膀上。甚至还曾想,日后天帝将你罢黜对于这六界兴衰而言,也未必是一桩坏事。”
明煜神君闻言好奇道:“我那时看起来就这么不堪吗?”
“纨绔子弟,没有担当,说的便是那时的殿下。”
“是以彼时鬼督大人也就没给我好脸色看。”他回以不失礼貌的微笑,“那时我也以为鬼督大人是那种不近人情的性格。”
“鬼界本就是个闭塞之地,我族人丁凋零,却掌管着万万无处归去的元神。就如殿下心中所想但没说出口的那句话,鬼界怨气重,戾气重,是个晦气的地方。你们到过的那一处,不过是鬼界七七四十九层中的一层罢了。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人,独处久了,性格难免有些孤僻。”他意味深长道,“但愿这样幽寂的孤独,不会让殿下也变得如我这般淡薄。”
“心中有羁绊,哪有那么容易沉如死水。”他意有所指,“倘若当年鬼督大人嘴下留情,如今便是妻儿相伴,也不至于如此。”
伏空承的目光骤然变得有些危险。
“不用拿这种眼神吓唬我。”明煜神君心平气和道,“你来一趟九重天也是不容易。乐师娘娘的府邸离我这恒焱宫并不远,若是惦记着,就去看一看。说不定还能死灰复燃,你也不至于在漫漫余生中幽在鬼界里继续凉着。”
“那处不适合她。”伏空承起身,作离开的准备,“与其待在鬼界不开心,不如给她自由。”
“所以这才是你当年如此绝情的内因。”神族皇子叹息道,“只可惜,看来你是铁了心不想让她知道了。”
“她不必忍受这些。”
明煜神君问了他一个当年也曾问过乐师娘娘的问题,“你与她断了姻缘,后悔吗?”
鬼督默了片刻,“也许,一开始就错了。”
玄色的背影倏尔化作一团仙雾,缥缈中,一只火红的黛鹊闪身而出,拖着它那长长的尾羽,划破夜空的黑暗,却最终被淹没在了那如墨的夜色之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煜神君觉得那尾羽已不如他来时那般潇洒从容。
他靠着床头借着月色凝望窗外的景色。凉风习习,扰得庭院里的草木沙沙,也扰动了他的心境。
情之一字上,明煜神君自觉感悟并不算很多。从前这段感情还未铺展开时,他也不过就是有些伤怀罢了,感慨自己爱而不能。再后来,窗户纸被公孙念蛮横地捅破了,一发而不可收拾。这些年,虽然他们天南海北不得相见,他却从未后悔过什么。
睡意早已散尽,他起身披了件外袍,缓步去了窗前,那扇今日鬼督大人造访时走过的窗户。他靠在了书桓边,手指拂过那株将要开败的紫玉兰,伤怀之情油然而生。
从前他觉得情爱一事上,付出皆是不求回报的。既然得失不论,又谈何后悔不后悔。当年,他问乐师娘娘这个问题,是出于好奇,因他觉得倘若情根生重,便不应是这样的结局。而今,他问了鬼督同样的问题,却是因他意识到情之深浅,也许并不能以结局概论。
有一种情,便是将自己埋葬,以换取伊人安康。
公孙念便是这样,他将自己远远地丢弃在了南荒那个是非之地,来换得他留在九重天上。
一阵凉风从窗口径直灌了进来,明煜神君猝不及防被呛得一阵轻咳。肺腑震荡,扯得脾胃都跟着痉挛。他撑着桌沿缓了片刻,目光恰巧落在了手边躺着的那一片凋落的花瓣上。
指尖生出一道诀法,华光流转,枯败的花瓣仿似受了雨水的滋润,贪婪地饮着甘露,继而重获新生。明煜神君将它拾起,一瞬间,落英归晟,仿佛鲜切的花束一般,生机盎然。
他复又咳了一阵,方才觉得舒坦了。闭上眼,他摩挲着指腹中的那枚铜板,遂觉弥漫在空气中的玉兰花香更清晰了些,泛着清甜,亦掺着一丝酸涩。
纵使前路艰难,但事在人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如同那一瓣掉落的紫玉兰一般,早晚有一日会回到正确的轨迹上。
九重天上的春日永恒,时间便仿佛凝滞了一般。即便是三日的光景,也让明煜神君觉得漫长而又煎熬。
是时,天光刚亮,冠玉便慌慌张张地跑来,神色亦不太对劲。
“怎么了?”
“君主……”他结巴道,“出……出事了!”
明煜神君今日晨起便觉胸闷气短,听闻他这不上不下的一句话,跟着泛起了头疼,“你慢些说。”
“说是昨晚,厷奕仙君抓着那个造谣生事之人,连夜押回了九重天。具体的小仙也不清楚,传话的仙官只说天帝勃然大怒,招殿下即刻去玲珑塔!”
“玲珑塔?”明煜神君浓眉一敛。
“是玲珑塔。”冠玉操心道,“殿下这身子骨,怎么能去那种阴气深重的地方!”
他好笑道:“是谁跟你说那处阴气重的?你又没去过,怎么知道!”
冠玉欲言又止。
“没事,不就是去一趟玲珑塔嘛!估计是我父君有什么悄悄话要同我这个做儿子的说。”明煜神君瞥了他一眼,打趣道,“瞧把你给吓的!”
冠玉搞不懂自家君主到底是胆大还是心大!他这趟操心并不是没有缘由,当年明煜神君刚出星罗天观昏睡那会儿,他其实是入过玲珑塔的,也见识过天帝龙颜大怒时的景象。九重天上关于玲珑塔的传闻颇多,但只有入过高塔的人方知其中真相。天帝一般不会轻易入塔议事,但入此塔,议的便是要事秘事。冠玉委实替他家大病未愈身子羸弱的君主捏了一把汗,唯恐天帝一言不合,也拿天雷去劈自己的亲生骨肉。
“君主,一会儿天帝问话,你千万收敛一下脾气,别冲撞他老人家!”
明煜神君睨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他镇定自若地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今日不用备膳,也不必等门。”
“君主……”
“放心,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默默吞回了后半句话,因他知道,若是当真有事,那也便是劫数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