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平淡中稳步向前

       天空是深深浅浅的灰,像是一张用清水濡湿过的宣纸被极淡的墨点染了似的,又像是那载着钓雪老叟的无边江水。雨,就在这天空下边随意又任性地飘着。屋内,白炽灯的光线被煞白的墙面反射得刺眼,以至于窗外的一切显得愈加阴沉灰暗。不远处的公路上,偶有汽车飞驰过积水的路面,“唰——”一声又没了后文,留下一片雨后才有的空白和寂寥。莫不是耳边不绝如缕的“沙沙”声,真叫人怀疑这雨真的是已经停了。这时节的雨也是真的不大气,细微得肉眼捕捉不到,轻柔得连叶片也拨不动。可它就这么悄悄地飘着,将寒意一丝丝运来,又一点点偷走所剩不多的暖气。

       像这样的天气已有好些天了,气温降得不快,并不曾想到要添衣,只是一天比一天更不愿走动了。今日坐在屋里感觉脚有些发凉,从窗缝里溜进来的寒风也比前几日猖狂了许多。翻了翻日历才发现,立冬已过去了好几周,原来早已是冬天了。

       每天过着比熊猫还规律的生活,同一个点的闹钟,不变的饭点,连困意席卷的时间也相差无几。大概机械式的重复最容易掩盖时间走过的痕迹吧。一日三餐,养儿育女,生老病死,不断往复,一晃便五千多年了,如今依旧这样轮回着。日光底下并不会有什么新鲜事儿,也只有变化的气温敬业地告诉我今天是今天,昨天是昨天,早已不是刚过去的夏天了。细微的变化最不易察觉,巨大的变故也会在机械式的重复下变成日常。比如夏天时我还在老房子里看雨,现在嘴里的“老家”早已变成这个崭新的屋子了。

       突然有些想念老房子。

       难得说走就走,尽管老房子和那煞白的屋子间还是有挺长一段路的。

       这不大的雨连下几天,也在地上形成了浅浅的一层积水。十分之一的路程都还没走到,鞋就湿了大半。小时候爸爸总说,“你什么时候能学会走路呢?看,鞋又全湿了。”然后抱起我走完余下的路。也许我这辈子也学不会走路了。

       “安安,下雨天哪儿去呢?”熟悉的方言从身后传来,是村里的婶婶。

       “月英婶!”我亲切地喊了一声,“我去找外婆。”其实我也不知道这雨天外婆会在哪儿,但说去老房子怕是会被劝回吧。

       “外婆在老宅基吗?来,上车,婶带你回去。”

       “谢谢婶!”我坐上那辆不大的电动三轮车。婶给了我件雨衣让我披上挡点风,是暖了不少。

       两旁的水杉,针叶落得差不多了,几颗枯黄的果子孤零零地挂在枝头。这条路还是那么笔直,和小时候坐在外婆三轮车里回家时看到的一样。水杉不断地向前,路不断地延伸,过了一座桥,又一座,家就快到了。以前还会在外婆的身后乐此不疲地数着超过我们这小小三轮车的摩托车有几辆,每天差不多是一个数,差不多也是同样的人。日复一日后,我去了城里,外婆的三轮车载不动我了,小路上,汽车像个庞然大物取代了摩托车。

       和婶用方言聊了一路,在家和父母日常说话时都讲不出的母语,在这片土地上就能脱口而出。

       我让婶把我在桥头放下就好,婶也不跟我客气,不过在说完告别后又硬塞了我两个橘子。“自家树上长的,没买的甜,但新鲜。一会儿回家前到婶家里再采几个,这两个先尝尝。”

       我站在桥头,看婶驶远,婶也有些驼背了。

       雨落在河面上,漾出了无数细小的涟漪,刚飘落的竹叶在水面上不停地打圈,然后聚到河湾里那只半沉的木船中。船也许只是搁浅了,并不是沉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两者在此有什么区别。船上方的那株竹子还留着一簇竹花。

       我站了许久,河风凉凉的,可我迈不开脚步。但最终还是走向了那两块场地之间的被碎石块铺满的平地——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了,它已不是家门前的场地了。

       许多场景一幕幕出现在眼前。我看到一个小女孩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看见她终于不需要父亲扶着学会了自己骑车;看见她被从猪圈里逃出来的小猪吓哭;也看见她和别的小朋友们玩过家家和老鹰捉小鸡。后来她会在这儿帮外婆収稻,跟外公学做竹叮铃。她也在这儿看过日出,数过星星以及记下外公最后一张笑脸。

       关于童年最美好的记忆都在这儿,如今碎成了废墟。

       老房子没有了。一排整齐的房屋,到这儿突然空了,就像一条链子突然少了一截,断了。

       十二年前,我搬离了老房子;五年前,外公走了;两年前,外婆点头放了家里的田;今年,老房子拆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外婆会同意的,总觉得房子没了,很多记忆也赤裸裸地在这雨里淋着,彩色的画面终将会被一点点洗成黑白。

       外婆不在这儿复垦,那应该是去了外公长眠的土岗吧。隔壁美华婶的孙子用玩具车接着房檐上滴下的雨水,小脚不时地探到雨里,轻轻踏着水洼,看着水花。“别玩水啊,衣服弄湿要打的啊!”美华婶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我担心见到她会尴尬,就决定走了。老房子不在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外婆的无奈。我们总是要习惯各种告别与失去。

       “在英阿嬷”,美华婶和声音一起推门进来,“还在吃晚饭啊。看见你家车子回来了,就来给你们送几只粽子。”

       “可怜的呀(家乡话里代替谢谢)”,外婆接过美华婶手中的粽子,拉她在桌边坐下,“坐下再吃点。”

       “不吃了,刚吃完饭,碗都还没洗呢。安安喜欢吃蒿菜的哦,一会儿让爸爸来婶家里择些带回去啊。”

       于是每次回乡下总会带很多回去。美华婶家的菜,二阿婆家的瓜,开林阿嬷家的鹅蛋……就像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

       但是老房子拆了。因为门前的那条小石子路,美华婶和外婆再也不照面了。

       起风了,伞挡不住细密的雨丝,眼镜上布满了密密的水珠,眼前模糊了。今天的离开,告别了美华婶,告别了老房子。好像身上轻了许多,但心却重得跳不动。

       回去的路有些长,再没有遇上能载我一程的人。到家时,鞋袜湿透了,衬衣包裹的身子也是冰凉的,只有手里攥着的两只橘子留着手心的温度。

       还是病了一场,睡梦里感觉外婆一直握着我的手,那粗糙的掌纹让我心里踏实,但总觉得外婆在渐渐走远,任凭我怎么呼唤她也不回头,像极了小时候她给我讲的故事——老人越走越远,走到天边,变成了星星。

       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鞋子已被烘干放在床边,茶几上放着一袋橘子,和月英婶家的色泽大小都差不多,想来外婆定已知道我生病的原因了。窗外,雨已经停了,风大了许多,一片片还带着绿意的叶急着归根,那些黄的纯粹的倒还固执地留在树上。公路两旁的香樟四季常青;淋了几天雨的草地泛着淡淡的青色,真像是郁达夫说的,“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不过,对于它们,不落不枯就是最好的生活。雨后的天空更是单调了,没有乌云,只是一色的不那么干净的白。邻居家的电钻间歇地工作,让我怀念起那最平淡无奇的生活。我们常希望每一天都能过得不一样,但不论是惊喜还是变故,都会使我们心生不安,最终还是会期冀那单调却安宁的日子。

       楼下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是外婆回家做饭的点了。新房没有了土灶,再也看不到袅袅的炊烟变幻着消散。但米饭还是香糯的,菜也还是家的味道。我和外婆隔着饭菜升腾的热气静静地坐着。我们都知道昨天对方在哪儿,现在在想什么,尝试用这样的对视给对方最大的宽慰。也不知道是谁先模糊了双眼。我给外婆夹了筷菜,她笑得那样温柔,真希望每一秒时光都能如这般静好。

       “外婆,快吃吧,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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