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丰乳肥臀》鲁璇儿：特殊时代的中国母亲

读莫言老师的《丰乳肥臀》，如看一部疼痛却温暖的纪录片。他用准确凝练、出神入化的语言，带我们看见大栏镇不同时期的风貌，看见村北的蛟龙河夏天可摸虾、秋天会涨水、冬天砸开冰块能捞鱼，看见蛟龙河上有座拱形石桥，看见大栏镇首富司马家的福生堂在动乱年代几次易主，看见大栏镇教堂如大舞台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更看见上官家的院子里代表不同势力的豪杰女婿们轮番出场，看见他们和上官家的女儿们爱恨情仇、牵牵绊绊，一个又一个鲜活立体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读时沉浸其中、酣畅淋漓，读罢掩卷叹息、久久回味。

正如莫言老师在序言所说：《丰乳肥臀》不仅是献给自己母亲的在天之灵，更是献给天下母亲的。所以，女主人公鲁璇儿，不仅是上官金童的母亲，更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中国母亲的缩影。她们在各种灾难的压迫下，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为种族的延续、为新生命的成长，奉献着自己的“丰乳肥臀”。

鲁璇儿生于1900年，正值清末，裹小脚时代的尾巴尖儿。因鲁璇儿出生后不久，父母死于德军铁蹄下，她被大姑姑和大姑父于大巴掌收养，大姑姑从鲁璇儿5岁开始给她裹小脚，到16岁，裹成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鲁璇儿这位丰满的大姑娘，踩着“三寸金莲”一步三摇，荡漾了多少清朝遗老遗少的心。于大巴掌还做梦盼着这位出落成千金小姐的内侄女能嫁个督军或县长，可惜时移世易，此时已到民国时代，政府倡导“放足”，人们的思想得以解放，能跑会跳的“天足少女”更受欢迎。可怜鲁璇儿忍痛裹了11年的小残疾脚丫，被时代抛弃了。她因另一优势——丰满的身体好生养，被打铁匠上官家相中，婆婆上官吕氏上门提亲，用二亩田地的聘礼，换走了鲁璇儿并一头骡子。从此，鲁璇儿进入上官鲁氏时代。

上官鲁氏婚后三年未孕。在“大女人、小男人”的上官家，婆婆上官吕氏一手遮天，她对此非常不满。鲁璇儿的丈夫上官寿喜，一副软骨头架子、遇事要靠母亲拿主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干活偷奸耍滑，又肚馋嘴叼，唯独敢在鲁璇儿面前耀武扬威，打老婆第一名。鲁璇儿回大姑姑家省亲时，大姑父于大巴掌带她去县城看妇科，检查结果是鲁璇儿没病。大姑姑思来想去，灌醉了鲁璇儿，让于大巴掌上了她的炕，引领鲁璇儿走上“借种”之路，并给鲁璇儿洗脑：“很多大事情，都是黑灯瞎火时做成的。”鲁璇儿和姑父于大巴掌借了两次种，后又依次和赊小鸭的土匪密探、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杀狗人高大膘子、天齐庙智通和尚、四个败兵（被强暴）、瑞典籍传教士马洛亚借种。

上官鲁氏连生七个女儿。在她生到第四个女儿时，强势的婆婆上官吕氏就不准她坐月子，把刚生产完的鲁璇儿赶往打谷场。虚弱、流血、日晒、劳累，让鲁璇儿晕在打谷场。晕倒并没有拯救她，醒来后，依然迎来上官寿喜的一顿毒打。生到第七个女儿，丈夫上官寿喜在婆婆的授意下，拿棒槌砸了她的头，拿烧得暗红的铁烫了她的私处。姑父于大巴掌听闻后，提着一只长苗子鸟枪踹开上官家的大门，把上官吕氏追杀到堂屋，吓得她不敢开门；把上官父子踩在脚下猛踢。鲁璇儿心软，拖着病体为他们求饶，于大巴掌无奈放他们三个一条生路。鲁璇儿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躲在西厢房等死，却在弥留之际听到教堂的钟声，从此信奉基督教，并和瑞典籍的传教士马洛亚产生感情。这次，她不是单纯的借种，而是包含着非常复杂的情感，有对上官家的恨和报复，有对马洛亚的爱和依恋，当然也有对生男孩的渴盼。马洛亚送给她一对龙凤胎：八女儿上官玉女、小儿子上官金童。上官鲁氏的生育任务终于完成！

上官鲁氏掌管上官家。日本人进村时遭到黑驴鸟枪队阻挠，产生邪恶的报复心理，进村后滥杀村民。上官父子眨眼间命丧屠刀，上官吕氏目睹一切，当场吓傻。刚生完龙凤胎的上官鲁氏接管了上官的十一口之家：七个未成年的女儿、一对嗷嗷待哺的龙凤胎、一个疯老婆子和她这个虚弱的产妇。她绝望了，把老鼠药拌到汤里，想一起死掉算了。临喝汤，她又放下，说：“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吗？”顽强的活下去的念头，就这样点燃了她的信念，她泼洒了带毒的汤，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家中事务。

上官鲁氏哺育第三代。动荡年代，男儿上阵杀敌，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命运和男人一起起伏，上官鲁氏的女儿们也不例外。前两个女儿分别嫁给黑驴鸟枪队的沙月亮、福生堂的司马库，她们随自己男人外出打仗时，留下两个孩子：沙枣花和司马粮。可怜的上官鲁氏失去了两个得力的生活助手，又多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口，绝望之际，拖家带口去人市卖孩子，把七女儿卖给一位俄罗斯女人后，上官鲁氏自己病倒了，四女儿为了救母亲，自卖自身进了妓院。等上官鲁氏病愈，带着其余的孩子回家，三女儿嫁给大哑巴孙不言，五女儿嫁给爆炸大队鲁立人。之后，二女儿和司马库归来，给上官鲁氏带回一对双胞胎女儿司马凤、司马煌。爆炸大队被迫撤退，三女儿留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大哑、二哑，五女儿留下一个女儿鲁胜利。面对接踵而至的第三代小娃娃，上官鲁氏愤恨地骂她们“只管生、不管养”，骂完之后，依然承担起养育责任。孩子太多，自己的奶不够吃，就养了六只山羊，让孩子们喝羊奶。大饥荒时期，上官鲁氏身边还有天生眼瞎的八女儿上官玉女、大女儿出轨鸟儿韩生的儿子鹦鹉韩。她白天在磨坊推磨，晚上回家前，偷吃一把豆子藏在胃袋，到家后赶紧催吐出来，洗去胃液和血丝，把豆子磨成粉末喂给两个孩子。

嫁人、生子、管家、哺育，这就是鲁璇儿的一生。她忍受着时代加害于她的各种不公，逆来顺受但并不软弱。她拖着一群孩子，不断寻找各种办法解决问题，走出困境。为了活着，为了让子孙后代活着，她拼尽全力、奉献了自己的全部。

也许有人会觉得，作为母亲，鲁璇儿某些行为不够光明，甚至有失道德，比如找不同男人借种，比如帮婚内出轨的大女儿打掩护，比如偷粮食。作为特殊时期的社会底层女子，她所面对的压力，无异于鱼缸里的鱼儿，无法冲破鱼缸壁，只能在鱼缸范围内挣扎。也许，鲁璇儿挣扎的姿势不够优美，却不能否认，她挣扎中散发出的母性光辉，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