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悦读 中国皮日本心:中岛敦的异化精神

暑假必读小说。这次选了日本作家中岛敦的《山月记》,收录了他短篇小说里的代表作:《山月记》《名人传》《悟净出世》《悟净叹异》《牛人》《盈虚》《弟子》《李凌》《夫妇》《光·风·梦》,以及个人创作的汉诗六首,最后还附了作者年谱,可以说是以作品为作者立传,倒也符合中岛敦的汉学遗风!

A1《山月记》:尝鼎一脔

读作家短篇集,很像初中买歌手磁带专辑,十首歌A1、A2、B1这三首往往是专辑主打歌,有时候一张专辑就买了一首歌。当然,《山月记》这本集子很像歌手的精选集,首首主打,篇篇精彩。

由于一开始对作者生平背景不了解,开篇就读《山月记》,好家伙,大吃一惊——这哪是日本小说,不就是中国故事吗?回头一看题目下面写着几排小字,才知道此篇取材于唐传奇中的《人虎传》,发表于某年某刊。日本作家写中国故事,怎么就那么的“中国”?且看开篇首句:“李征,陇西人士,学问渊博且文才出众,天宝末年,以弱冠之年而名登龙虎榜,随即补江南尉。”哪有日语之痕迹?不就是唐传奇开头吗?要不是有那几排小字的介绍,我还以为中岛敦直接拿《人虎传》原文翻成日文,然后译者再翻译成中文。合着咱买了日本小说看了回中国故事!反过来一想,这是翻译的高水平——原汁原味啊!果然,徐健雄翻译的,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我是猫》的译者,就不必多介绍了吧!

《山月记》在封面作为重点推荐,其推荐语为:“横绝日本现代文学史,常年入选高中国语教科书。”这一句要结合书的最后中岛敦的小传来理解,其中有一句为:“《山月记》在战后被选入日本高中国语教科书,广为流传。”其中“国语”不是中文,而是日文,什么意思呢?了解日本战后历史或教育史的人应该知道,日本战后确立了西方(美国)教育体制为国民教育的基础,摒弃了战前汉学为主的教育体制,这使得汉学在日本文坛、政坛日渐式微,这一点恰恰和中岛敦和中岛家族的命运息息相关,中岛敦空有一身家传汉学学识,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屈尊几所学校当老师,怀才不遇是他短暂一生的真实写照,也是日本战后历史影响几代人的一点缩影。因此,这一句推荐语恰恰反映出了汉学在日本战后教育中的命运,只能在日本语文教材中选择那么几篇短篇小学作为补充或者就是一种“摆设”。

日本高中国语教材为何要选用《山月记》?等你看完之后,就能明白。《山月记》不仅仅是简单好看的唐传奇故事,更是作者本身内心异化的一种表现。《山月记》的主人公李征就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人,最终内心备受煎熬,变成了一只老虎,专门食人,就在他人性未泯之时,遇见了老友袁傪,得以吐露心迹,表明自己的不如意,拜托老友将他还记得的诗作记录传世,最终完全异化,遁入山林。

简单了解这些就能明白,中岛敦作品的一大风格:借中喻己。拿中国古籍中的故事,来写出自己的内心想法。


A2《名人传》:熟悉的故事

这篇《名人传》可不是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创作的人物传记《名人传》,而是我们中国小学生非常熟悉的故事《纪昌学射》,只不过中国小学课本里只是纪昌学射的一段故事,而中岛敦则是将《列子·汤问》中《纪昌学射》拿来修改,又拿了中国小学生很熟悉的“惊弓之鸟”故事片段,创作了后半部分。简单而言,高明的射术就是从“射之射”进深到“无射之射”,再升级到“至射不射”。懂得武侠小说的读者,一定知道“至射不射”的意思,当然不是指男性功能而言,而是指至高的射术而是“不射”。什么是不射?故事中有个细节:纪昌老了,某一天看到桌上摆放着一样眼熟的东西就是忘了是什么——他连桌上的弓也记不起来了。“至射不射”的原话是:“至为无为。至言去言。至射不射。”怎么样,中岛敦是将道家的“无为”巧妙地用“纪昌学射”展现出来了!

A3《悟净出世》A4《悟净叹异》:《大话西游》的源头

星爷的电影《大话西游》被称为后现代主义作品,那么有没有现代主义的《大话西游》作品呢?其实是有的,中岛敦的《悟净出世》《悟净叹异》两篇就是,只不过中岛敦迈的步子更大——《大话西游》的主人公还是至尊宝(孙悟空),中岛敦这两篇的主人公却是配角悟净(沙僧)。这种以古籍配角为主人公而进行的二次创作,现在应该是广为人知了,当时在日本或者中国还是比较少见的。

和《山月记》的“人变兽”相比,《悟净》两篇则走了反路——“妖变人”,《悟净出世》中的“出世”就带有“化为人”的意思,比如《猴王出世》,不仅仅是猴王出生、出现,更是指猴王的成长,这一点在《悟净出世》中也一样。悟净在流沙河中为妖,却不合群,看不惯其他各种水妖的做派,于是开启了自己寻道之旅,一路上去寻访各种“老妖”(学识渊博的妖),有种我们现在教育教学中很流行的“游学”的味道,每次寻到一妖,往往与之对话、辩论,也成为其思想进深的一个台阶,直到最后遇见了观音,完成寻道之旅,成为唐僧的徒弟。《大话西游》是以人情(爱情)为核心,《悟净》两篇则以人思(思想、哲学)为核心。当然,电影以爱情为核心拍出来才好看,小说以思想为核心写出来才有深度。

这一点到了《悟净叹异》则化为了更为核心的人死,全篇都是悟净的心理活动,内心独白、语言表达,摒弃了故事情节。以悟净的视角,道出对悟空等人的评价、感悟。光写一个人的心理活动就能成为一篇小说,似乎出于现代文学的意识流,评论者、理论家有一个专用术语,叫心理小说。

有评论者说这是中岛敦作品的另一大特点,他的作品里都会有参照物(人)的存在,几个人物进行比较,展现自己的内心丰富而矛盾的世界。悟净是中岛敦的化身,其他水怪何尝不是他思想多元的转变。悟空这样的人物就是他想追求的榜样,中岛敦心怀志向,也想象悟空那样有一番大作为,只可惜现实残酷的环境不允许他有所作为,只能化为悟净内心的苦悲,寻求在熬炼中得以解脱。


B1《弟子》B2《李凌》:重点推荐

向喜欢正统历史故事的读者,重点推荐这两篇,非常精彩。

《弟子》讲的是孔子和弟子子路之间的故事。孔子为儒家的创始人,对自己所秉持的理论,其实颇有不完全之处,需要通过他的讲学、和弟子们的沟通、游历列国过程中加以完善,其中子路成为重要的一员。孔子和子路的关系可以看成两块相配的拼板,一对合拢的卯榫,一扇磨合中的户蠹。孔子处世有自己的持见,但要圆滑一些,而子路则更认死理,坦诚无畏。所以儒家思想最早不是一种对人的束缚,而是因不同的人显得更为丰厚的思想发展。孔孟之后的儒家已经完全不是儒家思想早期的表现了,这也是中岛敦所苦苦思索的内心矛盾体现。日本对汉学的禁锢,让他想回到孔子时期的思想的自由,他想学会圆滑,却抱有子路一般的冲劲。最终结果却是子路壮烈战死,孔子抱憾终身,两个性格迥异,思想碰撞的人从此不在。

《李凌》一篇,则是将《史记》中的李凌、苏武以及司马迁,这三位不同时空的人物,通过李凌降匈、司马写史、苏武牧羊三件历史事件交织,有种“人在史中写,史在人中现”的现实与历史冲突的美妙。李凌乃名将李广之孙,在武帝面前夸下海口,领5千步卒,孤军深入大漠,追击匈奴主力,结果兵败而抓(降)。司马迁只不过为李凌说了几句好话,就被武帝处以宫刑。李凌在匈奴期间,碰上了老友苏武被软禁,扣为人质。苏武持节不变的气节,让李凌汗颜,这些又被司马迁写入史书。李凌作为第一人物,有其“人在曹营心在汉”的矛盾,这是中岛敦的第一化境。司马迁作为太史令,有其持守的职业操守和人性底线,但却被强权施刑成为残疾,这是中岛敦的第二化境,中岛敦中年之后身体很不好,有严重的哮喘,其亲属多“不得好死”。苏武不变节,则成为榜样人物,是中岛敦内心追求的,这成了他第三化境。中岛敦三层思想通过三位人物非常细腻地展现出来,有趋附于现实的“李凌”,有实事求是,继承家学(司马一家都有史学渊源,和中岛家族都是汉学家一致)的“司马迁”,更有持定操守、好不变节的“苏武”。照我看来,中岛敦几乎已经到了抑郁和精神失常的边界。

日本作家中有很多都是写这种人物异化的高手,我喜欢的作家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夏目漱石《我是猫》,一直往前推可以推到“物语”文学。直到现在也是,哪怕以动漫为主题的东京奥运会,都给人一种灰暗,难以接受的感受,就是因为表现的是人内心异化的缘故,有人直言日本人“真变态”,这是有他们民族性格在其中的。


B4《光·风·梦》:实验性质的日记体小说

全面接受欧美文学思潮之后的日本,很多作家开始尝试创作具有欧美现代文学特点的作品,像前文提到的心理小说就是其中之一。而这篇《光·风·梦》我觉得是中岛敦寻求创作转变做出的尝试。故事出自英国斯蒂文森(《金银岛》的作者)在南洋帕劳群岛疗养期间的事情,中岛敦用老斯的日记和补充情节穿插叙事,篇幅接近中篇,但故事内容却不似前面写中国之事的好懂,因为对斯蒂文森太过陌生,还不如后面的作者年谱好看。


在作者年谱中提到了一笔中岛敦在1939年还曾到苏州、杭州游览,不知道在杭州他游览了哪些地方,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日记游记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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