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连载10——经历手术

还有，您教给我的冥想方法，帮我克服了活检手术和检查时的恐惧。

虽然只是检查，而所谓的手术，也只是切去舌头上的一小块肉，没有任何危险，也不会有太大的疼痛，但我当时真的怕极了。我最怕的，就是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医生会百分之百肯定地对我说，你的舌头一定要切，不切不行——我那时就知道，切舌的概率几乎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但我是百分之三百不愿切去舌头。所以，我不愿听到医生的宣判，不愿人生的列车就这样行驶到它既定的站点，不愿接受一种凌迟般的死法。与其切掉舌头，狼狈而苟且地活下去，并且忍受化疗带来的痛苦和副作用，我宁愿自己结束生命——我是真的上网搜过有关安乐死的信息，最后发现，就算亲人允许我作出这样的选择，我也不一定能买到安乐死的药，因为中国还不允许安乐死。

您看过一部讲自主死亡的印度电影吗？电影的男主角曾经是个优秀的魔术师，后来因为同行的嫉妒和迫害而瘫痪了，头部以下都不能动弹。经过多年的坚持和挣扎之后，他的器官终于逐步衰竭，他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于是他再也不想挣扎，只想自主死亡，守候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尊严和自由。虽然他的请求掀起了很大的舆论风波，但最终还是没有得到法律的支持。幸好——也许我不该说幸好的，可我现在真的很明白，如果他连脖子，连声带，连咽喉的肌肉都失去力量，甚至连思考的自由都不再有，他活着还有啥意义，他又怎么能一点点看着自己走到那一步……那真的是一种非人的折磨——所以，我还是想说幸好，幸好他的恋人理解他，不惜毁掉自己的人生，不惜忍受亲手杀死爱人的痛苦，也要帮他完成这个最后的心愿。于是，他在告别派对结束之后，终于高贵地死去了。说真的，看这部电影时，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也会希望有人能杀死我，让我不要承受这种我万万不想承受的屈辱和煎熬。我甚至质疑过那个男主角，觉得他既然一直那么阳光，一直在用自己的顽强鼓励别人，给别人勇气，最后就不该消极地面对生命，不该让自己的爱人犯下杀人罪，余生都生活在痛苦中。但是，在我知道自己就算被切掉舌头，也不过是延长了几个月的生命时，我竟然有了跟他一样的心情……我甚至还不如他呢，因为他瘫痪之后并没有立刻选择死亡，而是努力地活着，努力地成为别人的榜样，用自己的选择告诉别人，不管遇到多大的痛苦和灾难，都要勇敢地活下去，积极地面对人生，而且，正是因为他的努力，很多人真的改变了命运，从人生的阴霾中走了出来。而最初的我，根本没有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当然，虽然没有勇气，但我还是面对了，也坚持到了现在，做到了几年前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几年的人生就像奇迹，就像做梦，不是真的。不过，如果没有信仰，这对我来说就真的是天方夜谭了。信仰和您，是我所有勇气的来源。如果没有信仰，没有您，我是不可能坚持到现在的。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自己有多忐忑，多害怕，我一次次地问医生，到底要不要切掉舌头？能不能不切？但医生总是不回答我。我想，他大概知道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希望他能说一句“不要紧，不切也行”，既然他不能说这样的话，回答我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是，在那个当下，我是多么希望他不要沉默啊。我希望他能结束我的痛苦，哪怕只是给我迎头一击，也好过让我永无止境地等待下去。

不过，我所谓的永无止境，其实只是一种感觉，现实中的我，只等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幻觉的可怕：它可以完全脱离客观现实，带给人们一种原本不用承受的痛苦。

在短暂的等待之后，我再一次来到了医院。因为要做的检查很多，医院的病患也很多，那天上午，我几乎一直在排队——您说，为什么人人都把自己搞到生病了呢？狭窄的走廊，闷热的空气，古怪的说不清的味道，忐忑不安的心情，让我感到越来越难受，甚至有点窒息了。而且我本来跟主刀医生约好，他中午就会过来给我做活检手术的，可我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多，他都没来。等到他终于来了的时候，却已经到了我要做核磁共振的时间，于是，我为了做活检手术，只好把核磁共振的检查给改期了。

这个小小的波折，也在我心里激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我非常紧张，刚躺到手术台上时，竟然全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打麻醉针时很不顺利，针头一直扎不进血管，而且护士的每次尝试，都会让我奇痛无比。幸好那个主刀医生人很好，一直像朋友那样跟我开玩笑，并不是我之前想象的那样如临大敌，这让我的情绪缓和了很多。

我还记得，他当时笑着对我说：“美女，写稿而已，用不用这么拼命啊？还这么爱抽烟，不符合你的形象啊。”听到这话时，我忘了害怕，差点笑出来，整个人也一下子放松了。这时我才发现，做手术其实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疼，舌头基本上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隐约会听到护士说“好多血”，但我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也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因为我的脸一直被盖着。于是，我索性闭了眼开始冥想和祈请。在那个过程中，唯一分散我注意力的，就是医生说“要把舌头再拉出来一点”和舌头被拉扯的感觉，但很快我就恢复了专注，心里一点都不恐惧，很舒服。脑海里也有淡淡的紫蕴在飘，把我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后来，虔信瑜伽的第一段还没有修完，手术就做完了。

说起来，我一直没搞清楚那次手术的内容，不知道医生到底是切除了肿块，还是仅仅抽取了一些细胞。医生没有过多地跟我解释，那些护士也一问三不知，所以我只能忽略这个问题。现在想想，觉得自己当时真有点六神无主了，竟然糊糊涂涂地进了手术室，出来之后也还是糊糊涂涂的。不过，对于生命里的一些东西，我倒是比手术前更清楚了。因为，手术前所有的念头和恐惧，在手术完成之后都消失了，心里很轻松，就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本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手术后却突然就消失了。原来，人所有的害怕都是自己加给自己的，我们恐惧的东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而且，几乎所有的恐惧，都集中在等待的时候，当自己恐惧的东西真正来到时，其实自己已经觉得无所谓了，甚至会有一种“重生”的感觉，就像我刚才说的，一块石头突然落下了，心突然变轻松了，就这么简单。

因为这种轻松，手术后的我很宁静，虽然暂时还不能说话，但心里没有任何的起伏和不安。我静静地感受着外界的一切，什么都不想表达，只是在欣赏——告诉您一个有趣的细节，手术后的一段时间里，麻醉药力消退了一点，又没有完全消退，我的嘴里就像吃了一整口花椒那样，麻麻的，喉咙处还有一点血腥味。当时，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觉得我完全可以想象自己是在吃怪味川菜，这样就不会觉得难受了，反而会觉得挺兴奋的。呵呵，您说有意思不？

我也在欣赏着每个人为我所做的一切，为这点点滴滴而感动着。

我知道，当时有很多人都在为我祈祷，但他们不会告诉我，也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来，只会默默地去做。他们心里承受的压力和负担，可能比我自己还要大。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心。

他们的忧虑让我伤心，也让我惭愧，因为我明白自己是无以为报的，但同时，我又感到无比地幸福和感激，而当时流下的所有眼泪，也不是因为害怕和身体的不适，而是因为感动和感恩。

我感激每一个伸手扶了我一把的人，甚至包括那个送我去医院的出租车司机。我觉得，每一个帮过我的人，都是您的化身。过去的人生里，我从来没有像那几天那样幸福过，因为我感受到的所有美好都被放大了，无比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