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蛤蟆皮

没想到,来深快二十年,还忘不了家乡的蛤蟆皮。

蛤蟆皮,又名蛤蟆草,一种生长在农村地头沟边的野生草本植物,一种传统的中药材。在故乡,曾经上至柱拐棍的老头儿老婆儿们,下至刚断奶的小孩,都知道它能治咳嗽。知名度,甩现在的歌星明星十八条街。

刚过完年,女儿开始咳嗽,平常只要孩子稍有不适,妻就很紧张,班都不上,时刻相陪。吃过早餐,妻就领着女儿去社康中心包药,医生说,不碍事,吃两天药就好了。两天过去了,照样咳嗽。于是,妻又领着去区医院看,排了一上午的队,挂号、交费、量体温、测核酸、抽血、验尿、看病、拿药一整套下来,吸的灌的中药西药整了一大包,花了几百大洋,折腾到下午才回来。心想,这次应该不成问题。

几天后,虽有所减轻,但还是偶尔咳嗽一二声,没有根治。妻不放心,提前预约,又到市儿童医院看专家,一大早去顶着星星回,又花几百大洋换了一大包药。是药三分毒,一个四岁多的小不点,一个普通的咳嗽,钱没少花,药吃有半桶。说实在的,看着我都心疼。难怪常听人说,出门在外最怕生病,花钱难治不说,还他妈的特想家,想小时候的病号餐——锅出溜。这也是很多打工的老乡,一生病就喜欢回老家看的原因。

眼看快到五一,女儿时不时还会轻微地咳嗽一二声,我姨说,还不如趁着放假你回老家弄点蛤蟆皮过来,摊煎饼吃,保准好。我一听,如梦方醒,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有时候,土方偏方抵过大医院、专家。因为闹疫情,今年春节没能回去,也挺想家。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提前订了五一的火车票。一路上,我都回忆着小时候哪个地方蛤蟆皮最多,盘算着到家后去哪里好挖。

邓县五月的天气正好,不冷也不热,整个村里弥漫着各种树叶、植物混合而成的特有的清香,夹杂着洋槐花、葛槐花和各种野花的余香,这是城市里所没有的,整个人明显感觉突然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刚到家的那个下午,我向母亲说明了情况,母亲听后不是叹息,就是摇头。这么多年,人们一直用除草剂,蛤蟆皮早没了,早绝迹了。怎么可能?我半信半疑,还是准备好了塑料袋和一把锈迹斑斑的破镰刀,这是父亲去前面小华爷家借来的。农村人不割麦不割草久矣,连把镰刀都很难再找到了。

晚饭后,母亲和小侄女八点多就睡了,我小看了会电视,九点多上楼休息。我喜欢拉开窗帘睡,窗前院墙边是大槐树,枝繁叶茂,树影如伞,笼罩了半个前院,大黄爬在树下牛槽边,伸着脖子,把头伏在两只前腿上,似在假寐,稍有动静便抬起头,竖起耳朵听一阵子,又伏下。月色穿树入窗,洒满床前,斑斑驳驳,皎皎的,柔柔的,如碎银在地。夜里,除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二声狗叫和风筛树叶的轻轻婆娑声外,无它,特别静谧,我每次回来总是一觉睡到天亮。

睡梦中我被院子里 “咕咕”的鸡叫声,“汪汪”的狗叫声,还有窗外枝头上“叽叽喳喳”的鸟语惊醒。早饭后,我迫不急待地带上应手家具沿着穿村而过的小河向东而去,印象中往东的东沟上、蓄鱼池、荒背草沟、簸箕地、老虎桥、运粮河两岸,都有数不清的蛤蟆皮。站在东般者的路边,放眼东望,满目青翠,春意盎然。河水几近枯竭,昔日宽广堆满麦秸垛的麦场被庄稼替代,南岸那口直径两米多人工彻成的吃水井,消失得无影无踪,绿油油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蔚蓝的天空下,零星地长着几棵柳树,每棵树下都有孤零零的坟头。小河又窄又浅,河堤也已不复存在,人们开荒已经开到了沟底,要不是还有水,恨不得全种成庄稼。趟着挂满露珠的麦苗,沿着地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搜寻着前进,地头躺着的是去年的杂草窝、旧麦秸、苞谷杆,站着的是野构树、楝树、臭春树、柳树、杨树等,其间夹杂着葛麻草、筛罗秧、刺角芽、苦苦菜、野艾、老黄蒿、黄花苗、茅草、毛毛眼等,还有无数叫不上名字的草,就是没有我要的蛤蟆皮。早已过了吃茅芽的时令,茅草已经没过脚脖,看来也只能等到秋里挖茅草根吃或者熬三根汤喝。露水打湿的泥巴,搀杂着乱七八糟的麦苗,不停地在脚后跟沾成一坨,只能不停地边走边甩,才能摆脱掉,两个裤管内侧沾满了一道道鞋子蹭上去的泥巴,我真想打个赤巴脚,褊起裤腿,但又怕扎脚。我不甘心,继续搜寻着前进,期望着奇迹能够出现。

“钓到了没?”路过东沟上一处水坑时,我惊奇地发现了一位垂钓老人。

“还没。我也是刚到。”他站起来说。我递了一根烟过去。

老人和我侃侃而谈。我在外头生病了,回来养病,总不能光睡觉,睡睡都睡二球了,听说这里可以钓鱼,两轮的电车不敢骑,骑个三轮来了,怕摔着。我也不是为了钓鱼,在家呆的心慌,图个乐子,消磨个时间。末了,他说,人老了没用了,浑身都是毛病。

我不知道老人是否读过《醉翁亭记》,但他说的意思大有与“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异曲同工之妙。

辞别老人,我沿着沟波前行。阳光柔和,不甚强烈,照在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风不大,轻微微的抚着每个毛孔,凉丝丝的。来到一片高大的杨树林下,坐在一堆不知名的杂草丛上,在浓密的树荫下小憩,呼吸着各种青草的特有清香,听着春风拍打树叶的哗啦啦声,久了,难免有阵阵凉意。不愿错过暮春的各种野草,星星点点,努力地绽放着自己的青春,嗡嗡地穿梭于花丛之间的蜜蜂,显得特别忙碌,不知为谁辛苦为谁甜。

一路上,我发现,整个沟坡、地头上长满了各种杂草,即使再卑微的野草,也都争着生长,争着开花,不负春光不负己,不禁感叹万千。野草尚且如此,何况人乎?于是,便在朋友圈里写了一首小诗《杂草有感》:

“春来杂草生,都是小时物。虽处荒坡外,争相绽芳华。”

穿过场的地头,没有;穿过东沟上的地头,没有;穿过蓄鱼池两岸,还是没有。倒是发现几块荒地,去年膊老盖高的枯黄杂草还枝杈在原地,缝隙里又长出新草。这荒地,与周围绿油油的麦田极不协调。坐在荒背草沟的桥头上,一七年五一时,我和村支书一起请来挖掘机从这里的河底挖出了几块有用的石碑,那曾是旧桥的材料。我翻翻微信圈,又瞅瞅月架,刺得睁不开眼,已是十点多了。远望老虎桥,运粮河的河堤,像一条游龙,高高地悬在半空,蜿蜒南去,堤上堤下是绿油油的地毯,地毯上镶嵌着几朵白花,那是一个老人正在放羊。

我继续沿堤东进,仔细搜寻着,不时地从地头沟沿的杂草丛中惊起的水鸭子、憨斑鸠“扑楞楞”振翅高飞,一直来到老虎桥,依然一无所获。放羊的老人是我邻里的大伯,见到我又吃惊又高兴,拉着我的手不放,他那粗糙有力的手把我攥得生疼生疼。小麦长势不错,正在扬花,已经没过膝盖,羊群没入其中,只露脊梁。我俩坐在河堤上的地垄边,他给我指点了老虎桥的准确位置,倾听着哗哗南下的河水,没完没了地拉呱。他说,别看国家不收公粮了,种地还是落不了几个钱,耕地一亩五十块,种地一亩五十块,收割一亩五十块,中间还得打药、买化肥,最后又卖不上价,结果一算账落个辛苦钱。这就是年轻人说啥都不愿意在家种地的原因,我们老了,出不了门,只能在家种地,但又不得不依靠机器。还是你们好,有文化,坐办公室,不像你弟们,连个初中都没上完,考个驾照都留级好几次,出门也是一年到头混个肚子圆。听说,你一个月的工资比他们一年的还多?我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

“叮铃铃,叮铃铃。老板,你又来电话了。”我们正聊得热火,父亲打来电话,催我回家吃饭。临走时大伯说,下午你去老王楼的刁北干渠上试试,或许还有。我辞别大伯,没有走小路,沿着高出庄稼地半米的水泥路往家走,路肩两边种满了油菜,有的枝杈到路中间,被过往的车轮碾得粉身碎骨。

下午,一吃完饭,我就按照大伯的指点,直奔刁北干渠。

刁北干渠在运粮河往东三四里地,是人工挖成用来的灌溉农田的水渠,印象中小时候年年放水,沟深鱼多,每年暑假都会和小伙伴们扛着抬网去逮鱼。眼看着刁北干渠就在眼前,我突然被不知什么东西撞了下,身子一歪,差点摔到。我刚站稳,一辆拉车停在我身边,车上装满了杨树枝、构树枝,还有干老黄蒿。拉车的是一位大娘,衣服旧而整洁,粘着很多树叶子和杂草,头发蓬松,零乱,半白,布满皱纹的脸上沾满了灰,看得出是在搬树枝时用袖子擦汗蹭上去的,满头大汗。

“小伙子,对不起,对不起。”她把背带卸下,往车把上一搭,连连向我道歉。我一看,跟我母亲年纪差不多,安慰她说没事。她显得拘束,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见我真的没有埋怨她,就又轻轻地把背带放在肩上,两手一使劲,压下车把,低着头,弯着腰,弓着腿,吃力地往前拉。前面不远处就是刁北干渠的上坡,我看车子太重,担心她上不去,紧走两步,扶着侧面,帮她推。她回头看看我,很感激的眼神。她说,她家是老王楼的,女儿嫁人后在外面打工,儿子几年前在外出车祸死了,家里就剩她孤老婆子一个,这一车是从运粮河边砍伐的,咱烧不起煤气,只能烧这个,好则现在烧柴禾的少了,好弄。我问她,你们村里有个王建新是我同学,认识不?她高兴地说,认识认识,他问我喊婶,在上海,混的可好了,把他爸妈早都接过去了。她又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在深圳,小孩咳嗽治不好,想来干渠上找找看有没有蛤蟆皮。她显得更高兴,有,有,等会我带你去找。我一听,暗自庆幸,无意中还以为帮了人家,殊不知是人家更帮了咱。

说话间来到坡前,我想让她推,我来拉,她死活不让。“一二三”,我俩喊着口号,像一对母子,我使尽平生力气,一口气帮她推上坡顶的桥上,她把拉车靠在边上,卸下背带,斜靠在车把上,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把右腿轻靠在左腿上,歇了几分钟。“大娘,你就指给我,我自己去找就中。”她不依,怕我找不到,非要带我去。

站在刁北干渠上,我大吃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全扣成了水泥,河水清彻见底,两岸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台阶,岸边有几个人正在往老式打药桶里灌水、兑药,然后药袋子随手一甩。两岸的草丛里随处可见白花花的空药袋子。路过时,她都跟人家说,小北庄的,在深圳,回来找蛤蟆皮给孩子治咳嗽,人家每次都报以微笑。

在一处向东有一横沟的交叉处,她像我母亲,夺过我的镰刀,俯下身,扒着草丛,一颗一颗地剜,我往塑料袋里捡。动作迟缓。走走停停,剜剜捡捡。我掂量掂量袋子估摸差不多了就说,大娘,够了,咱们回去吧。其实,我是想给蛤蟆皮留点种。她坐下来,放下镰刀,用袖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倒倒鞋壳篓,又歇了好一阵子。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搀起来,轻轻地扶着她,她把手握成拳头,轻轻地捶了捶腰,一起沿着沟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回到拉车边,我不忍就此离开,坚持帮她推着车一直送到家门口。一路上,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听得出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敞开心扉地向人倾诉了。我认真地听着,极力配合着,心里瓷梆梆的,很不是滋味。临别时,她拉着我的手说,“要是我儿子不死,也像你这么大了。他个高,白净,很孝顺。咋就走了呢?咋就不要娘了呢!”又像是喃喃自语。

在转身离去的瞬间,我再也忍不住,泪如滂沱。到村口拐弯处,我回身望去,她还站在原地不停地向我挥手。

这个五一,我没有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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