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中,父母都是一本深奥的书,或许,我终其一生也无法读得透彻。所以,我极少写有关他们的文章。
他们如一块璞玉,我只有忍心将所有的外层剥蚀、切割,才能现出他们的原本。可我,总是不敢那么去做,我怕这个过程中所看到的苦难和艰辛,让我很难有勇气坚持下去。
而相对于父亲,我觉得母亲情感外露,她把爱直接体现在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上的,或许,我可以尝试着写下母亲的一点儿琐事,为她画一个简笔画。
母亲有一个苦难的童年。
母亲出生在1946年,正如她自己所说,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但母亲的整个童年,都是艰辛而苦难的。 姥爷当了一辈子的长工,母亲作为的姥姥的第三个孩子、第二个女儿,成了家中最可有可无的那个人。
十来个月时,母亲得了一种怪病,上肢有五六块皮肤化脓、腐烂,人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听母亲说,姥姥觉得这孩子不能活了,就用一块小席子卷了起来放在枕沿儿下,等着咽气后去埋掉。
幸好她的舅姥姥来串门,把她拣起来。找人整来个偏方,从她腐烂的伤口下取出数只蛆虫,又灌了几天药,把她救活了。现在母亲的两个胳膊上,留下了五六处大如鸡蛋的疤,薄如纸样的皮肤下是一个深到骨头的、不长肉的坑。
更不幸的是,在母亲9岁那年,姥爷因得痨病去世了。留下了只有36岁的童养媳——我的姥姥和五个孩子,最大的大姨只有17岁,最小的小姨,当时只有九个月。
一贫如洗的家里,吃饭都成问题,所以母亲在11岁才被允许上学,一是因为扫盲政策太严了,更是因为比她小四岁的小舅生性懦弱,姥姥怕他吃亏,才让母亲每天看护他上下学。
11岁的女孩,比起只有7、8岁的同学,要高出许多,在人群中一站,显得甚是突兀。母亲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一定是个十足的傻大个的样子。
可11岁的女孩,比起只有7、8岁的同学,心智自然成熟得多。所以母亲功课非常好,特别是文章,写得比同学好出一大截,深受老师们的喜欢偏爱。于是母亲有机会,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仍然读了一些贫穷的农家孩子无法读到的书。
尽管母亲只有机会上了六年小学,但她仍然认识许多字,可以读书、读报,与只上了两年学的父亲比,母亲算是个文化人了。
母亲上学那一年,大姨出嫁了。
母亲上二年级时,大舅也娶妻另立门户了。
因为姥姥有一双缠足失败却也无法下农田劳作的小脚,而小舅小姨年纪尚小,真的做不了什么。所以,十二三岁的母亲,成了姥姥家唯一的劳动力、唯一的做家务的帮手。
母亲的小学都是半工半读的,农忙时她就在家种地,农闲时才可以去读书。母亲插过秧、耕过去,修过水渠、扛过麻袋。
小学毕业时,她已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于是就完全如成年男人一样,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
青年时的母亲,一米六五的身高,却穿41码的鞋子,她说都是当年干的体力活太多,脚长疯了。
我不知道母亲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她具体都经历了哪些困难。但是我记得母亲曾说过,她1966年与父亲结婚后一起赶去黑龙江戍边,在那之前,她不记得自己吃过饱饭。
在此期间,中国历史上还有一个“二两粮”时期,有时候我都想,孤儿寡母的一家四口,居然没有饿死,真是万分的幸运。
母亲有一个劳累的青年及中年时期。
母亲共生下我们姐弟四人,两个姐姐相差22个月,我和弟弟相差20个月,弟弟和大姐只差不到七岁。在这七年、及之后我们都需要照顾的五、六年里,母亲的劳累是可想而知的。
现在我们姐弟经常回想那时的母亲,觉得她是真的够勤劳和要强了:在冬季长达七个月的东北部边陲农村,母亲在农场出工种地的同时,硬是咬牙和父亲两个人把我们姐四个带大,没舍得让姥姥来帮忙,因为,她觉得小舅小姨更需要姥姥去帮忙。
1980年,母亲心脏出了问题。黑龙江漫长而严寒的冬季,让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于是父亲决定舍弃一切官职,带着一家人回到了辽宁老家。
回到老家后,我们家是村里最贫穷的,我们无房无地,无处安身。父亲靠他微薄的工资无法养活一家老小,于是母亲靠做副业来贴补家用以及偿还盖房子过程中形成的巨额债务。
母亲和父亲买来高高的苇子,织成席子变卖;用稻草打成草袋子变卖;夏天,母亲还会骑上自行车每天跑十几公里卖冰棍,以至于她的皮肤被紫外线灼伤,形成了难以恢复的伤痕。
母亲用她的勤劳和坚强,和父亲共同托起了我们成长的天空。
1997年11月,我作为家里最后一个成婚的,也出嫁了。原来的一个大家,变成了五个小家。父母亲才得以松了一口气。
母亲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在我们姐弟几个都结婚成家的最初几年里,父母亲并没有指望儿女来养老,而是依然辛苦地劳作,希望尽可能地减轻儿女的负担。
2015年夏天,70多岁的父母拗不过我们的坚持,终于同意搬到了城里,住在我们姐弟为他们买的楼房里,过上了相对舒适的晚年。母亲,历经苦难,终于开始了她幸福的晚年生活。
母亲的作息非常规律。通常情况下,早上五点起床。八九点钟,母亲会和父亲或是小区内年纪相仿的邻居一起去市场买菜或是进行晨练,遇上阴天下雨,就凑在一起打打扑克,聊聊家常。
十点左右回家准备午饭。下午一点多午睡后,几个老姐妹又约在一起散步锻炼,三点钟左右就会分头回家准备晚餐。
有了大把的时间,又因为都进了城,我们都住得很近,父母家又变成了全家人的食堂。母亲会清楚地记住每一个有意义的日子,提前一两天就开始忙活,最后做出一大桌子饭菜让我们回家吃饭。
而做得最多的,是饺子。在这个速食的时代,我们每周都可以吃上一顿父母亲手包的饺子,别提有多幸福了。
母亲总是选在周六包饺子,因为那天孙男外女放假的人最多。那一天,母亲总会一早就拉着父亲骑着电动老年助力车去市场买了肉和菜回来,然后一样样地准备出来。
午睡后母亲就开始准备面皮和馅料。两个人最后包出来的饺子,足够我们这近二十口人的一大家子吃一顿的。而如果有谁没放假,没有到场,母亲一定会细心地留下皮薄馅大又完好的饺子给打包带走。
看着母亲有着大把的闲暇时间,有时显得无所事事。于是我为母亲买了智能手机,并在家里安装了宽带,七十二岁的母亲很快就学会了玩QQ和微信。
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这个在我们眼里拼命劳作了五十年、不会享乐、没有过多爱好的母亲,还有如此聪明而又时尚的一面。
母亲每天从微信中读到大量的文章,获取大量的知识,经常说出我们都不太说的网络语言。她从小对文字的喜爱现在终于得到了满足。
有一天我听到母亲与在高中读书的儿子讨论特朗普的不靠谱,我不禁哑然失笑——这个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太太,还有这么新鲜的话题。
母亲加入了黑龙江知青群,与年轻时一起工作过的北京、上海、天津的知青以及父亲的战友家属们打成了一片。今天为这个的孙子点赞,明天为那个的孙女砍价,忙得不亦乐乎。
母亲在我们的家庭群中,是最活跃的人了——因为她有的是时间。早上,母亲会问大家好,晚上睡觉前会向大家说晚安,我们都会迅速地回应,因为我们知道她和父亲都很好就可以很安心地工作了。
白天母亲会把她看到的各种警示的东西发给我们,提醒我们注意各种安全问题。也会把保健的文章发到群里,提醒我们注意健康。我们因为工作忙,很少有反应。但偶尔一天没有发什么,我们都会紧张地打电话问母亲在做什么,身体怎么样了。
七十二岁的母亲,耳不聋眼睛也不是很花,每天担起给父亲传业解惑的角色,或是拿着手机拍拍花照照景,然后又传到ipad的上给眼睛已经很花的父亲看,两个头发全白了的老人凑在一起,在ipad上指指点点,也成了家中的一道风景。
母亲就这样,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有声有色,也与时代紧紧相随。她乐观、开朗,健康、快乐。她幸福地享用着艰辛生活后的安逸而富足的晚年生活。
我经常看着母亲的白发和皱纹,回想与母亲相伴的这四十多年的岁月,深深地心疼着母亲所受过的苦难,更由衷地为她今天的快乐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