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器||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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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重器”主题联合征文

01

我退役回家那天,母亲交给我一封信,让我到云南丽江老兵青年旅行社找个人。

三天两夜火车,一天一夜汽车,终于在滇西北的一个小城找到这家青年旅行社。但是我要找的人不在,一打听说是救火去了。

我想起下车时候东南方向瞬间爆开的“蘑菇云”和隐约可闻的消防车的警报声,想来他现在应该就在那片“蘑菇云”里。

现成的旅店,30块一晚价格很便宜,住下再说。“救火有消防队,他一个青年旅行社的老板去凑什么热闹?”我一边办理入住手续,一边和给我提供信息的中年大哥聊天。

“凑热闹?小伙子来旅游的吧?消防队是老兵自己的,救火是他的本职工作。”男人三十四五岁的年纪,浓重的眉毛、深邃的眼睛,嘴唇上明显的一字胡,胡子很硬,根根立着。他吊起一侧嘴角,似笑非笑看着我。

这‘一字胡’,看着不像好人!

“咦!”帮我登记的一字胡忽然疑惑出了一个感叹词,他拿着我的身份证仔细看了半天,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小伙子,你是来找人的?”

我找的就是他嘴里说的老兵,31年了,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又去救火了,我不能袖手旁观。礼貌地向一字胡点点头,没心情探寻他怎么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放下行李,急匆匆赶往火灾现场。

火灾发生在城郊的孤儿院。孤儿院的规模不小,院落也大,但是紧邻的街道却很逼窄,消防车进不去,只能打着红闪一字排开停在主街上。

消防员铺水带、连水枪、上卡扣、旋开关,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一般。大火里有燃烧的哔啵哔啵声和重物坍塌的轰隆声,火舌顶着浓烟滚滚向外喷涌。浓烟中一个瘦高的人影抱着水枪,爬上火势正旺的二楼屋檐。他像猴子一样灵敏,看身手是个练家子,只是攀爬的姿势有点奇怪。“猴子”一脚踹开窗户,火蛇魔鬼钻出魔瓶,瞬间膨胀变大。“猴子”还没来得及旋开水枪开关,旁边一条水龙不偏不倚打在他身上。“猴子”被撞飞了出去,抱着水枪跌了个仰面朝天。

满街的人都吓傻了,“老兵!”大家异口同声,然后潮水一样向他扑了过去。

原来他就是老兵。

我也和众人一起奔到他身边。看见他面容的第一眼,我确定那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一张脸。

那张脸抽成一堆包子褶儿,眼睛鼻子嘴都裹进褶子里。“嘶”,他抽了一口冷气,褶子散了。老兵“忽”地坐了起来,对着围过来的人群怒喊:“滚,都他妈的救火去!”然后抱着水枪冲进了火场。

他奔跑的姿势很奇葩:一脚高一脚低,上身还有点扭曲。脑袋的形状也挺特别,左边塌右边鼓,后脑勺扁平扁平的,像被被齐刷刷削掉了一层。脑壳塌陷那边少了一只耳朵、鼓胀那边的手腕完全无力,滴里当啷地挂在胳膊上。

老兵的身形很快隐没在浓烟里,周围的人呼啦一下子散去,嘶喊着像下山的老虎一样冲进了火场。

三个小时之后,火势渐弱。五个小时后,火被完全扑灭了。这期间我也冲进火场帮忙,虽然作用不大,但是作为一名退役军人,骨子里流淌的血液不容许我观望。

救火结束,我在残灰余烬处找到了老兵,他正在摘空气呼吸器。我刚想过去打招呼,却见他面无表情地拿起电话拨通,放在仅有的耳朵上听。那一刻夕阳正红,橘黄色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线条柔和,面容平静。但是笔直瘦削的身形,让夕阳下他的剪影有点落寞、有点萧索。那种落寞萧索的气质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融入骨头和血液里。

“喂,医院吗?我是.....对、对、对,是我。我老婆,她.....她还活着吗?她还活着!啊!两个都活着!太他妈好了,呜呜呜......”他哭得像个孩子。忽而他又仰天大笑,一边笑一边大步流星跨上一辆山地消防车,一声轰鸣,绝尘而去。

我在暮色中凌乱,这是我要找的老兵吗?

02

回到青年旅行社,又看见那个一字胡男人。“一字胡”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说了句,“火灭了?老兵呢?”

“他给医院打了个电话,然后又哭又笑地跑了。”

“老不死的,算他有点良心!”一字胡咬牙切齿,自顾自地往下说,“他老婆今天生孩子,大出血、难产,生死未卜。”

“啊!”我震撼!一字胡不理我。

“现在是旱季,消防队一天24小时待命。老兵穿着消防战斗服、捧着头盔在医院陪老婆生孩子,生了一天一夜了生不出来。护士出来告诉他孕妇难产,命在旦夕,需要他签字。那时候,医院窗户外面不远处冒出了黑烟。老兵只顾盯着那团黑烟,护士说了啥压根没听见。护士递给他纸笔的时候,黑烟转成明火,老兵一个箭步就蹿了出去,扔下大出血的老婆救火去了。”

一字胡愤愤不平,一边骂一边戴上帽子就往出走。

“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那字是他妈的我签的。”一字胡愈加忿忿。他走到门口,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你看店,我还得去医院。”

我是住店的好不好,什么人啊这是!老兵身边的人难道都是这样异于常人?还是说这里的民风就是这么淳朴?

老兵和一字胡整整消失了三天。

那几天我守着旅行社不敢离开,好在小城远远近近都是风景。站在院子里极目远眺,天是天,地是地,水是水,人是人,纯得没有一点灰尘,唯一不纯的就是我住的青年旅行社。

青年旅行社的规模在小城应该算是很宏大的了,但是转一圈我才发现,旅行社不过是老兵领地的冰山一角,消防队才是全貌。

消防队每天紧急集合好几次,口号声、对讲机的呼叫声喊得震天响,方圆几里都是立正、稍息的训练声。时不时地还有呜哩哇啦的鸣笛声,然后是身穿橄榄绿的消防兵屁股绑了炸弹似的登上红彤彤的消防车,玩命一样奔向出事地点。

这些消防兵都是退役军人,退役之后又来老兵的手下“当兵”。立正、稍息、负重十公里是他们的宿命,风里雨里水里火里救人救火是他们的情怀,和老兵一起拼命是他们活着的全部意义。但是每个人最多只能在这里服役两年,超过两年无论你多优秀,都必须滚蛋。

这是老兵立下的规矩,他说,救火救命不是不要命,像你们这样有血性的娃都她妈的给我好好活着,干够两年都滚回家好好过日子。他说,人这一辈子啊,太短了!

他知道一辈子很短,他不允许别人拼命,但是他却从不把自己的命当条命。每次有火情,他都是第一个冲上去,找的都是最危险的位置,冲得不要命的那种。

以上是我趁着两个消防队员休息的间隙,一句半句聊来的。

“为什么?”他是有家有舍的人啊,这么拼命岂不是对不起老婆孩子!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士,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军人,他们的事儿,别去碰,碰不懂!”这是那天交谈时,一个年纪稍大点的退役军人对我说地最有深意的一句话,说完了他就出任务去了。

第三天早上,我又被一阵紧似一阵的警报声惊醒,消防车亮着红闪消失在视线中。我默默看着空气中的灰尘,心里猜测这次出警的内容。消防队出警不都是去救火:溺水跳楼、打架斗殴、东家少米,西家缺油,只要接到报警电话,消防兵必出警。我觉得老兵义务消防队不是119,应该叫130(110和120)。你说你一个民间消防队,这手伸得太长了吧。

“节假日的时候,义务消防队归市消防队统一调配。”一字胡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猜到我的心思。看他满身疲惫但却一脸的轻松,我猜想老兵的妻子和孩子应该都没事儿。没事儿就好,担心了好几天。

“老兵的妻子什么时间出院?”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看看。

“今天。出院手续都办了一半,警报一响,老兵又出现场去了。他让他老婆等着,出现场回来亲自接他们出院。”

“这老兵还蛮浪漫的吗,出院还要搞个仪式。”说完这句话,“一字胡”似乎有心事一样,没在言语。

我们盯着消防车远去的方向,各自想心事。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喝油的消防车,领薪水的消防员,还有汽车的保养大修,没有雄厚的资本很难支撑。老兵,他这么有钱吗?”

“有钱?谁,老兵啊!你说他有钱!?实话告诉你,他就是一点都不掺假的穷光蛋!”一字胡又激动了。

我诧异地侧头看他一眼,一字胡每次提起老兵他都一肚子气,好像老兵欠他很多钱不还似的。

“没钱为什么要组建消防队?没钱消防队靠什么支撑?”一字胡骗鬼呢。

“有多少钱也不够他霍霍的!你不知道他有多操蛋!天上掉馅饼都不要,还上去踩两脚。”一字胡似乎憋了很久了,不等问就开始竹筒倒豆子,向我痛斥老兵的罪孽。

我有点疑惑‘一字胡’性情里的自来熟。我们刚刚才认识,他也只是从我的身份证上知晓我的姓名,怎么能这么放心把旅行社交给我代管,又为什么这么热心和我分享老兵。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他和老兵是铁得不能再铁的忘年交。他们互称“老/小不死的”,心里却希望对方永远不死;他们见面就互骂互怼互喷,但是当刀子刺过来的时候,都会奋不顾身挡在对方前面;老兵可以放心“托孤”给一字胡,一字胡也甘心倾家荡产帮老兵。

‘一字胡’其实早就猜到我和老兵的关系,他喋喋不休和我侃老兵,是希望我能理解老兵自我放逐的情怀,理解他不与家里人联系的苦衷。大巧若拙,大爱无声,真情意不听语言,只看行动!

只是当时我还不懂。了解老兵的历史,也是我的初衷。所以无论‘一字胡’嬉笑怒骂,还是一本正经,只要他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03

老兵参与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场战争。一次战役之后,老兵死里逃生,被人从国境线上捡回来。那时候他全身没有一个零件是齐全的,大家都以为他活不成了。但是昏迷七个月又经过24次大手术之后,他居然奇迹般地醒了。清醒之后,奖章和荣誉又把他砸得头晕脑胀,都是国家级的,国家还给了他终生团级待遇。但是老兵既不开心和不惊喜,像人人都欠他钱似的,吊着个脸沉默不语。部队医院有个特殊的治疗机构,治疗方向是对从战场活下来的官兵进行心理疏导。当时医院正在研究治疗方案,但是方案还没落实,老兵却不见了。

那年的八一建军节,老兵悄悄地把终生俸禄全部捐献给希望工程,然后从病床上爬起来一声不吭就跑了,这一跑就是31年。

老兵无财一身轻,他两手空空,带着身体里的无数弹片和满身枪伤一路向南。穿山越岭,经省过县,直接来到南方的国境线。国境线上有一片红土地,那片土地里埋着他的战友、他的弟兄。他本该和他们埋在一起,但是他却活着,这是他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痛。

老兵在距离国境线不远的小城住了下来,娶了妻子、生了儿子,带着满身的伤和一生的痛,玩着命赚钱。

老兵的脑壳有三分之一留在了战场上,他用剩下的三分之二脑壳的智商,炒地皮做房产,赚了好几百万。

几百万啊,足够他拖着那破烂不堪的身体带着一家老小安度余年了。可是这边还没乐上一半呢,他那边已经把钱霍霍光了__他用那些钱组建中国第一支民间义务消防队:200万盖了宿舍营房,180万元买了专业灭火器材,5000元月薪元招募来几十个退伍消防兵。折腾完这一切,他彻底穷了。

义务消防队的开销就是无底洞,为了维持消防队的运转,他开了老兵火塘和青年旅行社。老兵火塘前些年很红火,赚了不少钱。但是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利润大不如从前,“青旅”基本都是在赔钱。赚的没有花的多,消防队只能勉强维持。

“本来就是义务的,维持不下去可以不做啊。或者找有钱的企业化缘,也可以向国家或者政府申请援助?”这么拼命到底是图啥呢?我还是不能理解。

“化缘?援助?”一字胡冲我翻了一下白眼说,“你知道他只要张张嘴就能要来多少钱吗?你知道这些年他推掉多少到手的钱吗?给钱就要、到处化缘的那是唐僧,不是老兵。

我被一字胡都笑了,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继续说。

“我再给你说两件事吧,听完了你就明白他有多么拧了。

第一件是两年前省里举办“民间消防大比武”,“老兵民间义务消防队”以集结第一和出水第一获得集体一等奖。有几位退休老将军听说获得第一的消防队是越南战场上幸存的战士,非常激动,特意打电话指示军队两大重点刊物报道他的先进事迹。但是老不死的死活不同意,那脑袋差点没摇掉下来。没想到那几个老将军也挺犟,和老兵杠上了,非要树立他这个先进个人的光辉形象。最后老兵借口去厕所,关了手机,又跑了。

如果国家和部队刊物报道、宣传“老兵消防队”的事儿,还愁化不来缘吗?如果他那天和老将军张张嘴,还怕筹不来钱吗?但是你看他都干了些啥:秒变土行孙,尿遁了!”

我哈哈大笑,一字胡瞪我一眼。我忍住笑,示意他继续。

“第二件事是在今年,北京公安部把“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三届全国119先进集体奖”授给“老兵消防救援队”。授奖结束,公安部许多领导自己掏腰包请他喝酒,其中有位位高权重的老领导,斟满一杯酒站起来敬他:老兵同志,这一杯,我替国家敬你。义务做消防不易,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提。

替国家敬他!你想想,有几个人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又有几个人值得老领导说这样的话!那时候老兵已经后继无力了,多好的机会啊,但是你猜他又都干了啥?!

他就给老领导敬个军礼,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除了吃饭喝酒,就是喝酒吃饭。好像吃了喝了,消防队的困难没了。”

我的笑意全无,心里似乎有什么被撩拨了一下,喉咙里有点酸涩。

04

一字胡说了那么多,似乎出了一口恶气似的,摇摇头想去休息。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我:“来那天你说是来找人的,我没猜错的话,你要找的人就是老兵对吧!你是他什么人?”

我和老兵的关系没什么好隐瞒的,何况一字胡和老兵关系不一般。

“他是我舅舅,三十多年前他应征入伍当了侦察兵,对越作战的时候他所在的部队开拔上了战场,那之后就没了音讯。之前以为他死在战场上了,直到最近才收到一封来自丽江的信,说他在云南丽江、摩梭人的地盘上,开了一家青年旅行社和老兵火塘。外公外婆已经八十多了,没法长途跋涉,所以我复员转业第一天,母亲就塞给我这封信,二话不说把我赶来丽江。”

交代完此行的目的,半天没听到‘一字胡’的声音。我抬头,见他望着远处的群山,正在努力控制情绪。

“明白了!我没猜错,我就知道!”一字胡近似梦呓似的自言自语。隔了几秒,他又像下了很大一个决心犹疑着说:“其实,那封信是我写的,你舅舅并不知情。”

“你写的?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舅舅他并没打算和我们联系?”我有点懵,更多的是生气,替外公外婆和我母亲三十多年的思念和担心不值。

“青年人、青年人,别激动、别激动。”“一字胡”语气开始柔软。

但是我对老兵的敬佩突然降到了冰点,“事实就摆在面前,三十多年了,他发达也好,落魄也罢,毕竟活着。活着却不和父母家人联系,不给他们报个平安,怎么说得过去?!这事说小了是无情,说大了是不孝。”我眼前浮现出外公外婆苍老的容颜和默默望着远方的那份期盼。

“一字胡”突然挥拳,一拳打在我的脸上,“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

我被一字胡的举动搞晕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一字胡这时候却像个炸毛的刺猬,满脸写着“我是阶级敌人”。

“你知道他死过多少回,昏迷了多少天,走了多少趟鬼门关?你知道他做过多少次大手术,身上还有多少弹片?你知道他给希望工程捐献了多少钱,养活了多少退伍兵?你知道他救过多少人,抢救了多少财产?你知道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知道他心里多么痛恨自己当年没有死在战场上吗?......”说到最后,一字胡语不成言。

他连珠炮似的一顿质问似乎脱口而出,刚刚还对老兵一肚子意见,转脸又开始维护他。这老兵到底有怎样的魅力,他在“一字胡”心里又是怎样一个存在?

“那又怎么样?他是人家儿女这是事实吧!当初外公外婆知道他上战场,啥也没说,只告诉他,战争结束了,如果活着,给家里报个平安。31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任谁都以为他死了。如果牺牲在战场上,那咱光荣!但是他呢,他是为国捐躯了,还是叛国投敌了?家里人到底应该以他为荣还是以他为耻?他的生日,应该给他庆生还是给他祭祀?谁能理解一对八十多岁耄耋老人的心情?他要是死了,我们还能理解。但是他活着,士兵也好,将军也罢,家人不求别的,只要他一句‘平安’,怎么那么难?”

一字胡直直地望着我,我看见他眼神里有种东西在流动,“他这是在自我放逐!他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死亡!”

05

老兵回来了,在我和一字胡因为他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身上还是那套迷彩服,怀里抱着个襁褓,后面跟着一个摩梭人打扮的女子,女子手里牵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

老兵的嘴快咧到耳根子了,怀里捧着那个仅出生三天的孩子,像捧着稀世珍宝,高抬脚轻落足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惊到怀里的孩子。

老兵看见‘一字胡’,脸上的表情立马从开心灿烂变得冷若冰霜。

“小不死的,你滚得倒快。你的女儿,你自己抱着。”说着把襁褓往一字胡怀里一推,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僵硬的身体一下子就轻松自然了。

“哎,我还没答应当他干爹呢!‘一字胡’捧着襁褓,像捧着一团火。看到他受窘,我心里没来由地痛快。

老兵才不管我痛快不痛快,扯着脖子冲着消防队和青旅的方向喊:“兄弟们、兄弟们,我女儿根汝七珠出生,大家都去我的火塘吃肉喝酒,风花雪月管够!”

饭是晚上吃的,酒也是晚上喝的。到了第二天早上,杯盘狼藉,饭菜都吃完了,酒还在继续喝。

但是我们把老兵喝丢了、‘一字胡’喝哭了、我也喝多了。

本来老兵说不喝酒的,他说他要和他消防队的兄弟们保持清醒,时刻准备战斗。但是吃饭的过程来了两个人,把老兵的酒瘾勾了出来。

我一直没来得及和老兵说我的身份,一是没机会,二是我还在生气。但是庆祝老兵女儿出生的酒宴我不能不去。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我被安排在‘一字胡’和老兵一桌。

老兵火塘也是老兵的生意,自己的生意随便很多。大家都进去酒店坐定了,回头却发现老兵拿着个扫帚打扫院落,谁抢他的扫帚他跟谁急。

于是宾客坐在酒店里面,头一律扭向窗外看老兵一下一下扫地。扫地的老兵,上身前倾,脊梁笔直。越过老兵的前倾的身体,大家都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什么时候出现的,没人注意。他们年纪和老兵相仿,身体和老兵的一样笔直。他们没穿军装没配肩章,但是作为退役军人,我从笔直的军姿和不凡的气质就能确定他们的军人身份。两个军人对着老兵的背影,立正,敬礼,带着哭音说,首长好!首长,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老兵扫地的动作停住了,几秒钟后转身,拖着扫帚慢慢走过去。到了近前,仔细辨认半天,突然出手,啪啪两个耳光扇在两个军人脸上。

“滚!”这是老兵对他们说的唯一的一个字。然后转身回来,继续扫地。

两个军人泪流满面,在老兵身后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起身,立正,敬礼,转身走了。

这是什么情况?我懵了,所有人都懵了,除了一字胡。

我回头用眼神咨询‘一字胡’,‘一字胡’见怪不怪的语气说,“那是老兵带出来的兵。”

“老兵的兵?看他们的气质,级别肯定不低。”

“这两年来找他的人,有几个。他们中有将军、有上校也有普通百姓。但是老兵把他们都拒之门外,谁也不见。”

“为什么?”

“他在赎罪!他在放逐自己。”

赎罪?放逐?‘一字胡’的话云里雾里的,让人明了,又让人糊涂。

老兵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走进来,拿起一瓶风花雪月,没见怎么动作,左手大拇指一顶,“嘭”地一声,瓶盖就飞了。

“兄弟们,喝酒!”老兵一仰脖,一瓶酒就进去了。然后他裂开大嘴,笑得没心没肺。

“一字胡,给我讲讲老兵在战场上的故事。”

‘一字胡’今天态度特别好,我问他必答,而且一字一句都答到点子上。

应我的要求,‘一字胡’把他知道的老兵的故事一五一十讲给我听。不得不说,‘一字胡’讲故事的水平非常高明(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家伙原来出过书)。随着他的讲述,我眼前浮现出一个炮火连天、满是硝烟的战场。

06

1985年暮春,越南前线,一队侦察兵行进国境线附近的丛林深处。他们隶属于十四军侦察大队某中队的一个侦察连,老兵是侦察大队代理营长。

老兵不老,入伍的时候十几岁,上前线那年也才二十出头。作为侦察兵,他多次深入敌后,到过七八十个高地,带领战友全歼过敌军特工级的整个侦察小队。

老兵执行任务无数次,每次都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他手下的战士大多都和他一样年轻。他们是他的兵,也是他的战友、同志和弟兄。他们曾经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十几个人分吃一块压缩饼干,共同品尝过蚯蚓和毛毛虫,借此补充能量,顺利完成任务,毫发无损地回到驻地;他们也曾一起蹲在酷热潮湿的猫耳洞,在炮火的间隙里高唱《英雄赞歌》:

人民战士驱虎豹,舍生忘死保和平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

现在,他们头戴树枝帽、身穿迷彩服,肩上是军备和枪支,这是他们第N次完成任务后返回。丛林里除了训练有素的士兵,还有蚊子、黑虫和旱蚂蟥,偶尔还有毒蛇和蜥蜴。

南疆的蚊子无处不在,即使全副武装也难以抵御蚊子的袭击;还有一种小黑虫,被它叮过的皮肤,不但红肿,还会溃烂流黄水,即使好了皮肤上也会留下黑色的疤痕,永久不退;旱蚂蟥比小黑虫还厉害,他能钻过军用胶鞋和军服进入人体,吸盘紧紧吸在人体不放松。

每个穿行在丛林深处的侦察兵身上,都有密密麻麻的被叮咬的痕迹和结疤一样的蚂蟥眼。

老兵带侦察兵们走出丛林,行至距国境线48公里处,一声枪响打破寂静,紧接着就是重火力伏击。本以为是小小的遭遇战,但是侦察兵的敏锐让他们迅速判断清楚一个事实:他们被围了。

自从当了侦察兵,他们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自从上了战场,他们每天都在面对死亡。为守卫国土而生,光荣!为守卫国土而死,光荣!

老兵指挥侦察兵与敌人展开了战斗。但是敌众我寡,火力悬殊,包围圈逐渐在缩小,接下来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士可杀不可辱,每个战士的枪膛里都有一颗留给自己的子弹 ,被俘前以身殉国是他们最后的尊严。

枪声不断,炮火连连,突围无望。枪声和炮火间隙,老兵突然振臂高呼:“同意同归于尽的,举手!”

没有犹豫,所有人都高举右手!

老兵呼叫后方:以我们为中心,500米半径内炮火覆盖!

这几句话用4个字解释就是:向我开炮!

这是一个自杀式请求!

养兵千日一时用,侦察兵们一直用自己的千日积累,为生养他们的土地奉献青春和生命。生命无价,只要国家需要,无价的生命他们弃如鸿毛。这就是我们的战士,热血铸就钢铁一样的边防!

侦察兵们在浴血奋战,老兵竭力请求!请求卡在上级那里。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敌人越来越多,包围圈越来越小,时不我待。老兵声嘶力竭:请满足即将殉国将士的心愿。

13分钟后,他们如愿了!枪膛里的最后一发子弹不用留给自己,全部招呼在了敌人身上。子弹打完了,战士们挥舞着枪托冲向敌人。然后,战火覆盖了大地。

这就是后来被载入史册的“5•28”炮战。但是阵亡将士的名字却没有出现在历史书里。

年轻的生命消失了,留在了边境48公里处,除了老兵。是的,老兵没死,这是个奇迹。劫后余生于他人,是幸福和幸运,于老兵而言却是锥心刺骨的痛。

战斗结束,战场上除了鲜血就是残肢断臂。谁是谁的头颅,谁是谁的身体,难以辨析。第一次打扫战场的时候,没发现活着的士兵。第二天凌晨再次清理,有个战士发现了一息尚存的老兵。

他被紧急送往医院,检查伤情时,医生和护士都哭了:胸椎骨断4截、腰椎断2截、肋骨断14根、右耳炸掉、右肺穿透、右肩粉碎、眼膜灼伤、脑颅骨变形、3公分的弹孔2处、全身弹片无数……医生断定:他即使活过来,也是终生瘫痪。

但是老兵却一次次刷新医生的判断。

昏迷七个月,历经二十四次大手术,老兵醒了。但还有几十枚弹片至今还留在他的胸腰以及肩胛骨里,医生不敢动也不能动。活过来的老兵在床上躺了四年,四年后他居然站了起来!

从断定他必死无疑到改为终生昏迷,从注定一辈子瘫痪再到生活难以自理,老兵一次次刷新着医生的判断,一次次制造着奇迹。太多的“没想到”震撼着医护人员,大家看他的眼神,除了尊敬和崇拜,就是难以置信。

老兵在军区医院制造的最后一个“震撼”事件,就是捐出全部俸禄、玩了个失踪。

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但是中越边境附近的人们,总能看见一个缺了右耳朵的年轻人,站在边境线,遥望48公里外的那片土地,久久站立。

老兵后来落脚在丽江,组建了一支民间义务消防队,开了青年旅行社,经营着老兵火塘。娶了妻子,生了儿子,结识一个流浪歌手。

他叫歌手小不死的,歌手叫他老不死的。老不死的刚刚生了女儿,他让小不死的做他女儿的干爹。小不死的不同意,因为他知道老不死的是想无牵无挂,随时去死。

老不死的救火拼命,喝酒发疯。发疯的时候就和自己过不去,一下一下抽自己嘴巴子,一边抽还一边骂,骂自己不忠不孝不义!

他说没在战场上殉国是不忠;不和家人联络是不孝;自己提议的捐躯,却没陪兄弟们一起死,是大不义!

‘老不死’发疯的时候,‘小不死’从来不劝。没上过战场,不懂什么叫英雄;没经历过生死,没资格谈情怀!

‘一字胡’最后说,你知道吗?这些年老兵最痛恨的,就是自己这条命没埋在兄弟们身边。活着,对他来说是罪过、更是折磨。他只能用拼命为国家做点事来减轻对战友的愧疚。

07

记得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一边喝酒一边唱歌。酒是风花雪月,歌唱了很多首。唱《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唱《我是一个兵》、唱《闪闪红星》、唱《英雄赞歌》、唱《国歌》……唱得泪流满面,唱得声嘶力竭。

但是第二天酒醒的时候,老兵不见了。那天没有火警、没有水警、没有匪警,也没有求助电话。

‘一字胡’说,别找了,他铁定又去边境了。我说我去边境找他。‘一字胡’说,老兵每年都去和战友说说话,你去干嘛?

我去干嘛?去找老兵,还是其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去,不去我也会像老兵一样愧疚和后悔。

到达边境的时候,太阳正好升起。界碑旁,红旗下,沐浴在朝阳里的老兵,军姿规范,脊梁挺直,望着48公里方向,举手敬礼!我远远地站在他身后,也举起了右手!然后转身离开,我没回丽江的青旅,而是直接回了家乡。

何必责怪他不和家人联系,忠孝自古难两全。何必在意他为什么不替自己着想,我们没有经历过他的经历,有什么资格对他指手画脚。一个固执地守护国家和人们的无名老兵,我们能做的就是给他时间,给他尊敬!

两个月后,正是中秋佳节。我收到了一封挂号信。这在抖音、微信满天飞的时代,挂号信承载的份量,太重!我慢慢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封手写的信和一张照片。信是给外公外婆的,照片是指定给我的。

信我没看,我怕我会哭。但是外公、外婆和母亲哭了。至今我还记得外公看完信说的两句自相矛盾的话,反反复复说了一个下午:你怎么没死!活着就好!外公和外婆,他们也是军人。

那张照片是老兵自己,拍摄时间是清晨,太阳初升。照片中的老兵身穿军大衣,面向人民英雄纪念碑,背朝天安门,红火的国旗猎猎生风。老兵神情庄严,立正、敬礼!

照片的背面还有一行字:国将崛起之时,我愿以血相助;国若危难之际,我必血洒四方!

后记:

本篇背景借鉴了对越作战中的“5.28炮战”,但是故事是虚构的,请不要对号入座。手头可查阅的资料也不多,如有错误和不妥,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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